一个又瘦又小的孩子走进鲨堡监狱负二层的4号套房,看到狱卒哗啦哗啦地锁上铁门离开之后,就表情放松地转过头来,很懂规矩地站在那里一动没动。
这孩子穿了件面料相当昂贵却已经破烂肮脏的咖啡条纹白衬衫,一条肥大得明显来路不正的黑马裤,和一双露着三根脚趾头的布鞋。右眼眶乌青乌青肿得老高!一双狡黠灵动的浅褐色眼珠不易察觉地往四下里一扫……就咧开黢黑肿胀的嘴角,带动着鼻翼两旁一堆碎砂子似的雀斑无声地笑了。
黑魔鬼阿尔比似乎是被新来的瘦小子这副淡定的派头震住了,扭过头去狐疑地看着老德克。见老德克嘴角挂着一丝浅笑,正眯起眼睛望着这个新来的,阿尔比就没敢乱动。
“哇噢哇噢哇噢!让我们瞧瞧这是谁呀?哈哈哈!你不是两年前就被绞死了吗?你这小人渣!小无赖!你个霉运缠身的贼娃子!”
老德克和“新人”用目光交流了好一会儿,终于绷不住大笑了起来!老德克一开口,螺丝腿儿也嘎嘎大笑着跳了起来。螺丝腿儿就是那个罗斯•特威尔,这是荣兵在心里给起的外号。不但因为谐音,还因为他的头发总像螺丝一样拧着劲儿地高高竖起,并且他还是个罗圈腿儿。
他跑过去双手抓住“新人”的头发就是一通蹂躏!把那小子本来就很蓬乱的头发揉得跟花座球仙人掌似的。那家伙边骂边躲,两人就你推我搡地笑骂打闹着。牢里的一众犯人都坐在地上望着他们,不用问也知道了,这新人肯定是老德克和罗斯的熟人。
“那天下午你被带了出去,咱们9号套房里的兄弟们可都是特别兴奋啊!大伙一致认定你这倒霉的家伙这次肯定会被绞死了。咋回事啊托尼?安提瓜岛的司法官大人那么糊涂吗?咋就没弄死你呢?”螺丝腿儿使劲摇晃着小托尼的肩膀嘲笑着。
这个叫托尼的孩子把闹个不停的螺丝腿儿推开,无奈地叹了口气:“唉……那也差不多吧。我这两年的日子啊,没比绞死痛快多少!”
老德克舒舒服服地靠在墙上,眯起眼睛笑道:“怎么?你又攒了不少有趣的经历?讲来解解闷吧。”
“也没啥,还那样,老是倒霉呗!就说这次吧,偏偏摸进了一个宪兵的家,偏偏他大白天的不上班还带了一帮同事回家喝酒。这帮玩意儿一直喝到下半夜啊!我躲在大衣柜里一动也不敢动,好几个小时啊,腿都站麻了!他奶奶的偏偏有个醉鬼拉开衣柜门掏出家伙就往里尿……”
“哈哈哈!”“嗬嗬。”“嘎嘎嘎嘎……”整个4号套房里顿时洋溢着欢乐的笑声。
“倒霉孩子!这次检审庭判了你几百年?”老德克愉快地笑问。
“没有,他们都没把我往治安官那儿送,连审都没审就直接送这儿来了。”
“噢,那你还能吃上几天马德里煮菜,等过了检审庭你就可以被绞死了。正义来得真他妈晚哪,你这个短短十五年的生命里居然就偷盗了八年的贼娃子!嘎嘎嘎……”
“那可不一定噢总督阁下。我的西班牙语可是非常Pureza(纯正)的,说不定真能把庭长忽悠瘸了呢?没准儿他心一软,还让我揣上几个多布隆(西班牙金币)快乐地哼着歌回家呢?”
“做你Pureza的梦吧!哈哈,你这Pureza的小无赖。”
“总督,那你们呢?你和罗斯这次都判了多久?”
“我们?和你一样,检审庭都没进,一直关到现在。这里所有人都一样。”
“总督大人,这可有点怪呀!”
“嗯,是挺怪的,直到现在谁都不明白咋回事儿。”
第二天饭后,趁大伙都在聊天抠脚抓虱子,荣兵慢慢走到西墙根儿那边,蹲在了小托尼面前。小托尼正靠着墙打盹,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昨晚他做噩梦了,用一种极其恐怖的喊叫声把大伙都吓醒了!被罗斯踹了几脚又被老德克骂了几句,他就靠着墙坐了半宿没敢再睡。
此时他没好气地抬起头来上下打量着荣兵,用变声期大男孩的公鸭嗓老练地问道:“印第安,你想干鸡毛?”
荣兵用尽量诚恳温和的口气说:“托尼先生,能麻烦您教我西班牙语吗?”
“嘎嘎嘎!老德克老德克,这家伙居然叫我托尼先生?啊嘎嘎嘎笑死我啦!托尼先生……”可能这个称谓对他来说太新鲜了吧,这孩子放开了小公鸭嗓儿笑得那叫一个欢势。
“嗯,不用理他,他谁都问过。”老德克懒洋洋地答道。
“印第安,你为啥要学西班牙语呢?我看你英格兰话说的还不错啊?”小托尼转动着狡黠的眼珠儿问道。
“因为我什么错事也没做就被抓到这儿来了。我想多学点西班牙语,在法庭上能为自己辩护。”
“切!这套我没错我无罪的屁嗑儿我七岁的时候就比你说得还溜啦。不过呢……嗯……这可是个顶重要的借口,你让我想想该怎么说啊……”
小托尼一脸严肃地坐直了身体,想了一下,忽然打着手势招呼荣兵凑近点。荣兵顺从地往前挪了挪,侧过脸去认真地倾听着……
“蠢驴!(burro)”
小托尼忽然在荣兵耳边用西班牙语尖利地嚎叫了一声!把他吓得赶紧往后一闪身,就狼狈万分地跌坐在地上……
“嘎嘎嘎”“嘿嘿”“ 嗬嗬嗬”鲨堡监狱负二层的4号套房里顿时又充满了快乐的笑声。
荣兵在众人的笑声中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回东边的墙角,默默地垂着头坐了下去。
次日中午,看着荣兵小心地放下“奶油桶”,老狱卒蒙特西诺斯轻声问道:“他们没再过分吧?”
荣兵一边弯腰去拿替换的木桶,一边抬头给了老爹一个感激的微笑,小声说:“还好。”
“孩子,跟刚来那天相比,你瘦得简直就是两个人了。”
荣兵又冲老爹笑了笑,没出声。
“唉!你这样罕见的东方面孔,在这种地方准不会好过的。可里边的事儿谁都无能为力,你自己要坚强!知道么?”
“谢谢你,老爹,现在真的还好。”荣兵赶快低头闭眼,生怕心里这股酸酸的热流会把眼泪顶出来……
“那就好。孩子,永远记着上次我和你说过的那些话,你就什么都能扛过去!”
荣兵轻轻点了点头,拎着空桶转身走回了牢房。
自从那次老爹把他从濒死和求死的边缘拉回来,荣兵或许一辈子都忘不掉那句话了。是啊,既然我连死都不怕了,为什么不敢再活一活呢?
病愈之后到现在的四十几天里,荣兵又挨过黑魔鬼五次殴打,加上之前的总共是八次。还有螺丝腿儿的几脚和切里的几巴掌,但他俩都是踢打在荣兵胳膊腿或肩背上,没有打脸。对了,还有个丹麦人“沙比•埃尔贝克”挺可恶的!他在牢里的地位也不高,可这家伙的作派和他后世那些二逼子孙一样,既贱又欠!虽然没敢动手殴打荣兵,可他却老是寻找各种由头对荣兵讥讽嘲弄羞辱几句!不过,起码再没有人不给荣兵饭吃了,虽说一直都吃不饱。这样的日子咬咬牙还能忍下去,与最初相比,也就算是还好吧。
可当天晚上忽然就不好了……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典狱长一手拎着鲸油提灯一手捂着鼻子,忽然来到4号套房的铁门外。他举起提灯朝黑牢里看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开了。
晚上大家都已经睡下了,典狱长的勤务兵米格尔忽然带着狱卒门多萨走了过来。门多萨举起提灯冲牢房里说:“所有人!去里边面朝墙坐好!新来的那个小偷还有那个东方人,对,就是你们两个!出来,马上!”
这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当荣兵跟着狱卒走出鲨堡监狱的大门,顿时感觉这外面怎么似乎比里边还要黑暗呢?
门口站着两个人,身上都带着武器,但两个都不是军人,这从他们的装束就看得出来。米格尔和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就对荣兵和小托尼喝令道:“跟这两位走!”说完就转身走进了大门。
荣兵和小托尼对视了一眼,虽然在这样的光线下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可荣兵知道,此刻两人的脸上肯定满是惊恐和迷惑。
一个男人走了过来,嗓音粗哑地低声喝道:“走吧!要是敢胡思乱想,我就把你们的喉管割开!”说完就用力推了荣兵一把。荣兵脚下一趔趄,只得顺势转身朝山下走去。小托尼赶紧快走两步也跟在了他后面。
47天前就是这样的一个夜晚,荣兵被人押解着,命运未卜地从这条山路走上来。47天后又是这样的一个夜晚,荣兵仍是被人押解着,命运未卜地又从这条山路走了下去。
山风呼呼地刮过耳边,崖下的海浪哗啦哗啦地拍打着礁石。荣兵在勉强可见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心中被惊恐、焦急、疑虑、和猜测塞得又乱又满!丝毫也没有脱离了黑牢的喜悦。
山下的树林边停着一辆黑蓬马车和几匹马,有几个人拎着提灯站在那里。走到近前荣兵才看到,其中一个就是卢比奥典狱长,他正急切地对一个头戴银色假发身穿黑色大衣的人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那人却挺胸凸肚扬起下颌,端着相当高冷的范儿始终一言不发。
典狱长朝荣兵这边看了一眼,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赶紧从大衣里怀掏出一根大概三十来公分长,用布包裹的东西,双手呈给那个戴假发的人,嘴里还不停地解说着什么。
那人漫不经心地从典狱长手里接过那件东西,看也没看,也对他说了句什么。然后就从大衣兜里掏出一个钱袋,在手中拈了拈,扔进典狱长的怀里。后者连忙谄笑着躬身致谢,那人拿着典狱长呈给他的那件东西摆摆手,就扭过脸去对几个带武器的黑衣人命令道:“让他俩上车,我们可以走了。”
“嗨!嗨!罗宾,你是叫罗宾吧?”
被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启动之后,小托尼终于忍不住了,他压低了小公鸭嗓儿轻声打着招呼。
满腹心事的荣兵不想说话,只是低低的“嗯”了一声。
“罗宾,你说他们是谁呀?会把咱俩带哪儿去?想请咱俩吃啥呀?”
“不知道。”
这也正是荣兵现在想得头都要裂了的问题!这样黑暗的深夜……这样神秘的几个人……这样隐秘的方式……怎么看怎么令人哆嗦,怎么想怎么让人心慌!
车厢里一团漆黑,两人各怀心事地沉默了。夜风被厚厚的黑布车蓬挡在外面,心有不甘地发出呜呜哇哇的怪叫之声!车轮咯吱咯吱地颠簸着,就这么没完没了地一直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车子爬上了一道挺长挺长的慢坡之后,车轮的噪音忽然小了许多。车子轻快地行驶在平整的石子路面上,又拐了两次弯就开始缓缓地减速,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这里会是哪儿啊?”荣兵双手死死地紧攥着!手心里全是冷沁沁的汗水。
“下车!”
车门被猛地拉开了,一盏提灯粗鲁地伸进车厢照射着四只惊恐的眼睛。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胳膊挡住了脸,然后又慢慢地放下,迟疑着弯腰钻出马车跳了下来。
这是一条草坪中间的鹅卵石小路。旁边是一道围墙,稍远处还有许多树木和建筑的暗影,在夜色里看不清楚。在提灯昏黄的光晕里,那个头戴银色假发身穿黑色毛呢大衣的男人用马鞭在戴着皮手套的掌心里拍打着,走到两个惶恐不安的囚犯面前站定……
“我是鲍尼斯,这儿的管家。抱歉搅扰了两位的睡眠。但我知道两位都是恶棍人渣和下流胚!否则也不会睡在鲨堡的地牢里。可我想不通的是,你们这俩败类居然还会蒙受天主的恩宠,能有这样的好运气……”
管家的这番开场白令荣兵和小托尼又喜又疑!两人偷偷交换了个眼神,依然低着头默不作声。
鲍尼斯审视了两人片刻,接着说道:“两位脚下所站的地方,是高贵的‘摩格韦’爵爷名下的海奥庄园。男爵出于仁慈之心,不惜动用他无瑕的威望,把你们这两个本该上绞架的败类从肮脏可怖的地下黑牢里拯救出来,更会慷慨地赐予衣食。而你们这些幸运的人渣呢?每天只需干上一点儿微不足道的活儿罢了。鉴于天主的仁慈和摩格韦爵爷的善良,我希望两位能够抛弃你们恶劣的天性,以纯洁的信仰和感恩之心来回报你们的这份幸运,并保证严格遵守海奥庄园的规矩如下……”
荣兵和小托尼双手捧着男仆发给他们的被褥和一套灰白色的亚麻布衣裤。如同梦游一般跟着男仆走进了一座院落,朝院子中央的大木屋走去。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有二三十张床铺。可房间里很空旷,只有五个人睡在床上。荣兵他们进来时,有两个人慌忙坐了起来,在提灯的照耀下露出惊恐的神色!
“这两张床是你们两个的铺位,不许私自挪到其他空床上!海奥庄园是文明之地,不是你们这帮乡巴佬以前呆过的任何地方!严禁随地便溺,厕所在院子西北角。每天晚饭后院门上锁禁止外出!如果你非要好奇想试一下,那门口的卫兵和瞭望楼上的哨兵会很开心的,因为他们终于有活人可以打靶了!”
男仆说完就拎着提灯出门而去,把两人留在了黑暗中。
房门刚一关上,小托尼就把被褥衣裤放在指给他的床上。然后凭借着黑牢里练出的好眼神儿,笑嘻嘻地冲那俩还在发呆的前辈打招呼:“嗨!各位老兄晚上好啊。我是托尼,这是我兄弟罗宾。要是这里有啥规矩,就知会俺哥俩一声呗?”
可那两位一声没吭,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似地,冷漠地倒头侧身又躺下了。
小托尼冲荣兵耸了耸肩小声说:“瞧,哪儿都一样,对新来的都不咋友善。不用管他,过些日子自然就好啦。”
荣兵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把被褥放在床上,就轻手轻脚地忙自己的了。
两个人都带着喜悦而又不安的复杂心情悄无声息地忙碌着,把被褥轻轻铺好,又把身上肮脏恶臭的破衣服脱下来塞到床下,穿着大裤衩就钻进了被窝……久违了48天的舒适之感犹如浓醇的蜜浆一般,顷刻之间就完全包裹了荣兵的身心!身下铺着干净的褥子,身上盖着崭新的被子,躺在这结实的木板床上,恍惚之间,他竟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大概是今夜情绪的起伏转换太过频繁突兀了吧,整个人一旦放松下来,眼皮就再也睁不开了……呼吸着大屋中带着原木淡香味的清新空气,荣兵几乎是在瞬间就睡着了。
昨夜的经历就像一个曲折离奇的梦,原本那是个令人惊恐不安的恶梦,可忽然之间却又变成了天降好事的美梦!到了早上,这个美梦还在继续着……
两人已经在水井边把全身上下都洗个干净,换上了崭新的亚麻布衣裤。清晨的阳光中,坐在院子里的餐桌旁,荣兵忽然幸福得有点想哭!之前的四五十天里,他在鲨堡地牢吃过最好的食物叫“图尔特”( Tourte),是用黑麦或是粟子豆子做的黑面包,为了凑分量,里面都会掺着数不清也吐不尽的锯末和沙子!
望着眼前这块能有多半磅重的粗麦面包和一小碟咸肉丁煮豌豆,荣兵忍不住好奇地想……给身份最低的奴工的伙食都这么好?这个海奥庄园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那位庄园主爵爷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啊?
吃过早饭,监工和卫兵就带着奴工们去庄园后面干活儿了。走在路上,见荣兵一脸轻松的样子,曾经从种植园里逃出来的小托尼忍不住悄声问道:“罗宾,在你们中国也有奴隶吗?”
荣兵摇摇头:“没有,好像从两千多年前就没有了吧。”
“哼!怪不得你个小中国佬不知道厉害呢。告诉你吧,在我们这里做奴隶,会有二十种死法等着你呢!嘿嘿嘿……”
在荣兵的记忆中,美洲奴隶的血泪史不过是个遥远而又模糊的概念而已。此刻听了小托尼的话,他的心情却骤然紧张了起来!
可是被监工带到劳动区后,荣兵和小托尼都有点傻眼了!根本没有什么甘蔗园咖啡园烟草大麻棉花田,那些能把奴隶活活累死的场景统统没有!这还是罪恶的种植园吗?这明明就是个赏心悦目的植物园吧?
种植区是用花树和果树做篱墙分隔开的许多片园地。东侧的篱墙都是些果树,有椰树、酪梨、树菠萝、芒果、香蕉、阿基果、金星果、和灯笼果树。西侧的篱墙多是些观赏型的花树,有海红豆、銀叶纽扣、斑叶刺桐、盾柱木、红花铁刀木、凤凰木、和苏里南朱缨花。
被分隔出来的园地有的还荒着,有些已经栽种了各种花卉。有蓝蝴蝶、蓝眼草、鹈鹕花、章鱼兰、凤梨花、和凹叶野百合,姹紫嫣红分外养眼!有些园地种的是蔬菜,有番茄、木薯、花生、辣椒、南瓜、和四季豆,生机勃勃的令人欣喜!望着满眼这绚烂缤纷的色彩,闻着弥散在园林里的花香果香和青草的芬芳,荣兵感觉自己恍如置身于仙境了……
两个卫兵坐在不远处的果树下聊天,监工是庄园里的老佣工何塞。他们今天要干的活儿是开垦一块荒地,何塞就指派这七个奴工开始犁地、深翻、平整、起垄。
犁地用的工具就是现在欧洲最先进的“荷兰犁”。荣兵虽然还不会用这东西,但他以前在网上就看到过这东西的出处。这种所谓的“荷兰犁”,其实是荷兰海员几十年前从中国带回欧洲的,整个欧洲的农业都由此而受益了。可人家西方人做事一向都很彻底,光是得利怎么够呢?署名权也必须得要啊?于是乎,明明就是中国犁,却被恬不知耻地称为“荷兰犁”了。
荣兵长这么大从来就没干过农活儿,此时却干得分外卖力无比认真。这倒不是他真的热爱劳动,这小子从前可是那种“干活是不可能干活”的熊孩子。看来,人类这种动物啊,都是自带“犯贱”属性的,真的。也不只是荣兵,无论是谁,无论是多懒散多傲娇的人,把Ta扔进鲨堡的黑牢里关上四五十天再放出来,保证你无论让Ta干啥活儿Ta都会乐颠颠地去干!还得一个劲儿地说着谢谢噢!
中午时分,奴工们都坐在荒地边上歇息。没有午饭,但这对于一个半月以来每天只有一顿“疑似饭”的荣兵来说,根本就不算事儿了。小托尼一头热汗地坐在他旁边,端着小木碗咕嘟咕嘟地喝水。喝完就擦着汗感叹道:“罗宾,我从昨晚一直到现在都跟做梦似的!你呢?”
“我更是。这种生活跟我以前听过的完全不一样啊。”
“切!你只是听说,我可啥罪都遭过。以前在巴巴多斯的‘雷斯勒庄园’干过两个多月,我亲眼看着死了俩奴隶!一个病死的一个累死的。庄园主‘艾奇安’差点没疯喽!”
“嗯,我以前在书上看过,说种植园里拿奴隶不当人,不但会饿死病死累死,还说打死就打死呢!”
“书?切……骗子!”小托尼显然是和书有仇,撇着淤青尚在的嘴角表示不屑。
“不是这样吗?”在荣兵的印象中,关于黑奴的历史似乎都是这样描述的吧?
“不懂别装懂!买一个健壮的黑奴要花掉老不死的‘艾奇安’六七十镑呢!那可是六七十金镑啊傻瓜罗宾!10吨重的单桅船能买两条还有剩呢,你说死个黑奴他心疼不?”
“那书上怎么都说……”
“不都那样,得看摊上啥样的奴隶主。你说的那种变态也有,听说过。但‘艾奇安’那老家伙不是,他死个奴隶比死了爹妈的悲痛差不到哪儿去!你眼睛不用瞪那么大,我说的都是真的。”
“既然你说的那个庄园主这么爱惜奴隶,那为啥不对他们好点?非让他们累死病死呢?”
小托尼惊讶地瞪着荣兵:“我说罗宾,是你们东方人都这么笨,还是你特别笨哪?庄园主爱惜奴隶不是因为善良啊平等啊尊重啊啥的,那就像农民爱惜自家的铁锹锄头牛马驴一样啊。奴隶是他们的财产,他们爱惜的是钱哪!”
“你少扯!东方人可比你们欧洲人聪明多了!这道理谁不懂?我意思是,既然这样,那为啥还要让奴隶累死病死呢?他对奴隶好点,奴隶少死点,艾奇安们不就等于少损失财产了吗?”荣兵有点小情绪化。
“你咋啦罗宾?那可是甘蔗收获季呀!庄园主用奴隶不就为赚钱吗?收获季的订单交不上货他就甭想赚钱。影响了信誉,以后赚钱更难!甘蔗砍下来立刻就得榨汁。要是榨出的蔗汁不马上加工,那很快就会发酵。一旦蔗汁发酵就没法制糖了,只能扔掉。所以在甘蔗收获季里,收割、榨汁、煮沸、精炼、蒸馏……所有的活儿要在三十多小时里一气儿干完!那种时候他还顾得上奴隶的死活?他连他爹妈的死活都顾不上呢!我就是受不了一天十九个小时的活儿,才想法子跑掉了。”
荣兵这次没吭气,只是默默地点点头。他是在暗自庆幸!幸好这个海奥庄园不是小托尼呆过的那种地方。否则,以自己这东方人的身份和现在这虚弱的身体,就算没有病死累死,恐怕也得被看自己不顺眼的监工打死或是折磨死吧?
严格地说,幸福这玩意儿从来就没什么可以用来衡量的标准。所谓的幸福,其实都是在对比的过程中产生的幻觉。所以在此刻荣兵的眼中,这个海奥庄园里的一切都显得愈发地美好了。来到这片时空之后,荣兵竟然第一次有了种疑似幸福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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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就像你头顶的那片破地板,无论经过怎样细致地拼接和严谨地修补,如同水银泄地一般无孔不入的罪恶仍然会随时落在你头上。——《荣兵日记·小法呆子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