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属维尔京有个小岛叫维尔比甘,伊兹哈福丹是小岛西侧的一片海滩。在这片海滩东南方的山脚下,有个规模很小也很简陋的木材加工场。1712年9月的一个下午,在烤炉似的热带阳光之下,工场里有十几个青壮男人正挥汗如雨地劳作着。
工场的管理者弗尔斯特坐在棕榈树下烦躁地扇着扇子!朝成品堆那边看了一眼,就粗声粗气地嚷嚷道:“罗宾,每次都得我提醒你吗?装车!”
一个衣衫破烂的年轻人马上放下锯子站起身来,快步走到木材堆那边,把一块块锯好的木板和一根根加工过的圆木往旁边的木轮车上搬去。
罗宾推着装满了木料的两轮车艰难地朝工场大门口走去。临近大门那里有个陡坡,车子推到这里,他就停下来左右张望着。一个瘦高的金发大男孩朝这边望了一眼,就扔下锯子跑过来,双手拽住车厢板,倾斜着身体用力往前拉,罗宾也弓下腰使劲往前推!好一会儿,木轮车才咯咯吱吱地爬上陡坡,来到了工场大门外。
摞下车子直起腰来喘着粗气,用五彩斑斓的衣袖擦了擦犹如化着野战迷彩妆的脏脸,罗宾冲车子前面也在喘着气擦汗的大男孩感激地点点头呲牙一笑。大男孩原本白净的脸上也满是污泥热汗和草叶木屑,活像个庙里跑出来的小鬼儿!他腼腆地朝罗宾点点头,就跑回去接着干自己的活儿了。罗宾甩了甩发酸的胳膊重新推起木轮车,沿着这条坑洼的土路向停靠在海边的小船艰难地走去……
太阳落下工场身后的山顶时,终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风在空气中流动了。晚饭之前,木材场里劳作了一天的人们三三两两地沿着一条被大伙踩出来的山道朝山坡上走去。
走上植被茂密的山坡,就看见一大片裸露着岩石的崖壁。崖壁之上覆满了森然的树冠和藤萝,把这里笼罩得幽谧荫凉,一道山泉从崖壁上面七八米高的地方喷溅而下。木工场里的人每天傍晚都会过来,在烈日汗水和灰土木屑中折腾了一整天,可以在这里洗去尘泥汗垢,喝几口沁凉微甜的山泉。
这条山泉和每隔三天才有一杯的朗姆酒,就算是工人们劳碌乏味的生活中难得的一点福利了。好笑的是,那个罗宾每次连碰都不敢碰那杯朗姆酒。看他那惊慌躲闪的眼神,就像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杯毒药!呵呵,这个蠢货。于是乎,本该属于他的那份福利,每次都被沙逊那家伙大大方方地直接端走了。
罗宾和螺丝腿儿爬上山坡,远远地就听到了沙逊又在用他那粗哑的大嗓门唱着怪腔怪调的歌。这歌声倒不是难听,是太他妈难听了!可这个沙逊每天随时随地都会用这种难听至极的歌声虐着小工场里所有人的耳朵!也不知他是单纯的热爱歌唱事业并且还真的以为自己唱得相当好听,还是他故意在用这种霸道的方式来侵犯别人同时刷刷自己的存在感。
前面已经排着七八个人了。山泉是碗口粗细的一道水流,后来的人要等前面的人洗完喝过之后才轮到自己。站在山坡上,罗宾抬头看了看前面的人,“盖斯德•沙逊”还在厚不要脸地歌唱着!他那几个跟屁虫正凑不要脸的用谄媚和崇拜的目光深情地望着他们的老大,不时还会爆发出一阵令人作呕的叫好声!罗宾皱了皱眉,可还是排在后面等了。
讨厌又有什么法子呢?在这个小小的木工场里,大伙干活儿吃饭睡觉都在一处,谁能躲得开谁?何况,除了沙逊的那几个跟班,谁不烦他?除了令人作呕的曲调和声线,他还长了一双相当欠剁的大爪子!工场里一共才十六个工人,这十几天里就被他打过五六个了!其中就包括罗宾挨的那个大耳光。
沙逊那次明显就是在故意找茬。原因么,应该是想挑衅和震慑一下老德克这帮人。因为罗宾和他们是一起的,而东方面孔的他看起来应该最好欺负。
当时罗宾正低着头吃力地抱着一根刚刚加工过的粗大圆木去成品区堆放,面前忽然多了个巨大的黑影……伴随着一声“没长眼珠子啊黄皮猴子?”和“啪”的一声,罗宾就吃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巨大的力量打得他脑袋一歪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嗡嗡地响个不停!
慢慢抬起冷冷的目光,就看到一张鼻孔外翻丑陋粗糙的大脸!这张火星地貌般的脸上正拼命拼凑着半点儿都不专业的气愤,嘴角却掩饰不住地露出了欺负人时那种得意的神情。就跟他三百年后那些耷拉孙儿欺负人时一个死德性!
“看个大粪球子你看?再看把你的猴眼珠子抠出来!”
罗宾紧紧地抿着流血的嘴唇,又缓缓低下了头去……怀中死死抱着那根大木头一直没敢扔下!他生怕自己一旦扔下木头,第一个动作准会是拔出裤腿里藏着的疯狗刀,朝大粪球子的那张丑脸上猛扎过去!
可理智一再地轻声提醒他不能这么干。维尔比甘这个小岛太袖珍了,根本没处跑。为这点屈辱就跟这么个物种为鱿鱼太监科的玩意儿同归于尽?切!欺负我的人多了,你算老几呀?好吧好吧,你赢了!我忍了!
来到这片时空后,罗宾就被迫领悟了一个道理:在人类最肮脏最真实的底层人互害中,谁的命更下贱谁就会更牛逼。
其实最让罗宾感到心寒的,还是他那些同伴的表现。当时老德克、胖贝格、螺丝腿儿、切里、小托尼他们几个都听到了,还放下手里的活儿朝这边望了望。除了贝格往前走了几步又怯怯地站住,其他人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瞧着,啥也没说啥也没做,就像看着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儿。
这在罗宾此前的人生观念里是绝对不能理解的!他们是一起经历过艰难困顿的黑牢时光的狱友啊!他们是一起从惊魂的海奥庄园命悬一线地逃出来的同袍啊!他们是一起经历了海上的飘泊和无人岛上寂寞的伙伴啊!他们甚至……还是一起组队“打怪”的战友啊!
可这些人终究还是不想和他绑在一块儿,终究还是没拿他当朋友和兄弟。孤独……远比挨揍的感觉更伤人。
是因为自己和他们不同文不同种?是因为自己来自遥远的,只存在于马可•波罗小说中的国度?是因为自己那成谜的身世?还是明显异于大家的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又或是因为在库莱布拉岛上打怪那次……自己的残暴让他们产生了戒惧之心?难道就因为那摊“烂火龙果”?
“可我平生第一次杀人既是自救也救了大家啊!”
那天晚上,罗宾孤独地坐在木头垛后面默默地发呆,直到身后有人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扭头望去,原来是小梅子。就是帮他推车的那个小伙子梅里尔。星光下,小梅子那张帅得令人绝望的脸上带着关切的微笑,默默地看着罗宾。望着他纯净如水的双眸,罗宾那颗结满了冰碴的心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来自人间的温暖。
他冲小梅子笑了笑,小梅子也微笑着点点头,转身走了。
罗宾的视线从梅里尔消失的那堆木头垛拉回来,又落在眼前这片叫做“Mexican fleabane”的野花上痴痴地望着。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这种在成长期里可以渐次地由白黄粉紫变色四次的漂亮野花,就是加勒比飞蓬菊。
一百几十天前的那个夜晚和今晚多像啊?那天也是这样的一个满星之夜,当自己经历了一次死亡般的痛苦来到这片时空,睁开迷蒙的泪眼时,最先映射在他瞳仁里的,就是这样一丛特别好看的加勒比飞蓬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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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人是不同的,有的人喜欢新鲜而未知的生活,觉得刺激。而有的人喜欢熟悉和习惯的环境,觉得安心。——《荣兵日记·唐娜姐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