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那晚,陶福打着一盆水正在厅里洗脚。寒梅坐在八仙桌旁纳鞋垫。苏州婆坐在纺车前理线,刘月坐在寒梅对面嗑瓜子。
厅里搁几上,一盏油灯闪着桔黄的火苗,淡黄的灯光,将初海走来走去的身影,映在南边土墙上,像有人在放皮影戏。
初海正在背私塾老师留的作业,《论语》泰伯篇第八中的内容,背着背着,他便停下来,转身,一本正经告诉大家:“日军侵略中国这么久,还没被赶走。我不想读书了,整天背这些老掉牙的东西,有什么用。我要去打仗,把可恶的日本人赶走。”似乎他有力挽狂澜之能力,能改变中国的命运,似乎日本人没被赶走,就是因为他没去前线。
他的话如一声惊雷炸响!寒梅被针扎了手指。刘月咬了舌头。苏州婆瞪着双眼。
陶福洗好脚,一只脚擦干了,放在盆沿上,正在擦另一只脚。
初海的话让他震惊心急,放在空中擦的脚,突地落到盆边上,盆打翻了,水洒了一地。他也管不了那么,把手中的毛巾往地上一扔,脸色阴沉道:“不行,这打仗多危险的事,子弹大炮又没找眼睛,这可是有去无回的事,尸骨都不知在哪里找。你是我们这一家的独苗苗,不能出一点差错。”
“黑峰也去了,爹,就让初海去吧。”惊了魂的寒梅,镇定下来说。
“我不管谁去了。就是我去了,他也不能去。他是我们家的独苗,必须好好的。黑峰不知世事,偷偷跑去了。你表姑天天在家哭,眼都哭瞎了。”陶福不听寒梅的劝。
“死短命鬼,你想害死我儿子,让他去打仗。”刘月听到寒梅劝陶福,让初海去当兵,从地上跳了起来,要打寒梅,但陶福在场,她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寒梅瞪了她一眼,不敢出声。
“那我回家帮家里干活,反正我不读书。看到那个老头子,我就头痛,整天之乎者也。还说什么半部《论语》能治天下。我才不信。”初海是吃了称砣铁了心,就是不读书。
“你懂个屁!你要是熟读《论语》,能明白里面讲的真正含义,能运用好,肯定能治天下。只是死记硬背,生搬硬套,不知变通,读死书,你读十部《论语》这样的书,也没用。”陶福气得额上青筋暴露,深陷的眼里有着失望的痛苦。
“反正,我不去读书,不想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回家帮你种地。”陶初海倔犟叫道。
寒梅收拾好地上的东西,见刘月还坐在地上哭,便欲上前拉她起来。刘月不要,她停止了哭声,让初海拉她起来。只要儿子不去打仗,她就放心。她擦干眼泪,劝陶福:“孩子不想读书就算了,那么多人不读书也活得好好的,让他在家帮你干活,你也没有那么累。”
苏州婆一直冷眼坐那,看着这一切,心想:他要去打仗就让他去呗,不想读书更好。他母子在家,什么事都不做,还要我们负担他们的生活。送他读书,一年交给私塾也要几吊钱。
陶福没办法,只得退一步,应允初海不读书。可陶福真是把初海当自己的亲儿子,处处为他着想,希望他未来,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他想初海学点手艺就好。
他觉得有手艺在身,只要自己不懒,怎么样也会活得灵活滋润些。如果只会种田耙地,那就是日日年年,面朝黄土背朝天,不是日晒就是雨淋,看老天吃饭,那将苦不堪言。给人当长工,也是像牲口一样听人使唤。
陶福心是好的,初海却给他出了难题:木匠、蔑匠、桶匠、裁缝等,初海都不愿学。陶福头痛,不知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好久,他决定送陶初海到安海瓷窑里去学徒。他觉得自己那份事还不错,只是自己现在年纪大了,厂里又经常闹罢工,他留在安海不是很好。初海年纪轻,在那发展应该不错,到时,寒梅也可以去安海生活。初海听陶福说送他去安海,满心欢喜。
于是,陶福给自己之前的东家写了一封信,说了这事。东家念陶福做事为人都不错,便应承了这事。
那边陶福心绪难平,这边寒梅一个人躺在床上,也在那胡思乱想。她想起当年初海说要去当兵,爹爹不同意,她还劝爹爹。
她觉得男儿为国战,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如果初海想去打仗,她肯定支持。当时她还想起那个被鬼子欺负后咬舌自尽的姑娘,还想起自己和绍如救的那个游击队员。
她觉得只有更多的人去打仗,把日本鬼子赶跑,才能救更多如花似玉的姑娘。
但是爹爹不同意,刘月还骂她。她吓得不敢再出声。她知道初海是这个家的独苗,如果有个三长两短,那这个家就后继无人了。唉!家国家国,先家后国。国家国家,先国后家。她当时都晕了,不知怎样是好。
她当然想初海多读点书,可她也明白初海决定了的事,好难改变。
她没想到,初海去了安海,自己在家竟发生了这么多怪事,让自己陷入困境,让初海不得不回来。初海在城里过惯了,做不了农田的活。唉!
过几天再劝劝爹爹,让初海去安海。说不定,过几年,时局稳定了,自己也可以去安海。她憧憬着未来。
寒梅虽不舍初海离开,但为了初海的前途,只要他开心,她愿意支持他。
父女俩各想各的心事,那边母子俩又在谈什么呢?
“娘,我真想明天就去安海,这日子实在没法过。”
“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你说大爹明年会让我去安海吗?”
“他不让,有我呢,我一哭,二闹,三不吃不喝,他就得松口。再说,还有你那个不要脸的老婆,她会帮你的。你放心。”
“娘,我在家这几个月,寒梅对我不错,我看她不像你说的那样。她和绍如不会有什么。”刘月说寒梅不要脸,初海有点不高兴。
“她那是装给你看的。你在外面多少听到别人说吧?我不会冤枉她的。不理这些,只要能去安海,你翅膀就会硬起来。到时就……”
“娘,你别胡想,我不会做那样的事。你为什么那么不喜欢寒梅?”初海很不解。他记得那年自己玩水生病了,娘硬说是寒梅推他下的水,狠狠打寒梅。幸好自己赶到解救了寒梅。后来绍如要打他,寒梅还护着自己。
“我就是讨厌她!她配不上你!我看到你父亲喜欢她,我就气!”刘月恨恨道。
“唉!”初海不知怎么说母亲好,父亲死得早,母子俩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活。他默默回了自己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