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冬天的一个冬夜里,吴老县长接待了三位熟悉的常客,那就是刚被免职的城建局局长赵华彦、现已离世的上两届县委书记的儿子魏可新、另一位是被从宣传部长位置上撤下来的王卫州。
赵华彦怨气十足:“不就是一片垃圾吗?县政府倒垃圾很方便,都十几年了一直在那里,哪怕批评几句做个检查,再哪怕记个过都能接受,他凭什么说撤就撤呀,再说建设局都有分管城卫队的领导,城卫队又具体有管片的人员……”
“就是。”坐在一边的王卫州插上话:“姓雷的一手遮天,在冯阳县目无群众,谁能放在他的眼里!想撤谁就撤谁,想免谁就免谁,所有人无不怨声载道,像这样下去冯阳县将永无宁日!”
“不是还有市里吗?上面还有省,再上面不是还有中央吗?既然他这么一言堂不民主,你干嘛不向上反映,在这里嘟嘟什么?”老县长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手里拿着小收音机,耳朵里插着耳机,漫不经心怼道。
“人家的哥哥好歹是个副省级,咱能告倒他吗?”王卫州嘟哝着说道。
“再说,也拿不到姓雷的死证,告什么?”赵华彦接上说。
“可新呢?你是公安局多年的副局长,你说说看。”吴县长半睁着耷拉的眼皮斜瞅了一下坐在一边只喝茶不说话的魏可新。
“雷霆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上会就是在办公室里,能有什么辫子。”魏可新接上说。
“前几天财委老郑来坐了坐,他刚刚参与了对县财政局的检查和审计,说雷霆钧在县财政经济方面没有任何使用不当的事。就凭你们自制的那些帽子能扣到雷霆钧的头上?不要到头来再弄个灰鼻头土脸的下不了场。就拿华彦这次的事说吧,你作为一个城市建设局的局长,怎么会对那个简易房子以及垃圾堆置若罔闻呢?你觉得垃圾臭烘烘地一直堆在政府门外正常吗?合适吗?再说这次人家只是停了你的职,又不是撤职。”吴老县长有条不紊说。
“那还不是一回事吗?反正是干不成了。”赵华彦哭丧着脸说。
“那可不一样。撤职是要经过程序的。人家没有错,还是省省心吧。”顿了一下,老县长又接着说:“还有卫州,你的动静闹得也不小啊,家里那点小事都处理不利落,可以说冯阳县都快人人皆知了。再说你已经在宣传部连上副部长都十几年了吧?年龄显大,县委挪动你也在常理之中,你说得那些只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老县长说到这里笑了笑,“说起这个事,我在想,武高飞还真是沾了你我的光,大闹你家婚礼,我的本意是维护你,想打发了他,谁知却被雷霆钧捡了去还当宝捧在手心里,这都是命运的安排啊。——还有,可新,如果雷霆钧迟来几天,如果你要不是那几个喊冤叫屈的犯人家属来县委政府闹腾,要不是你没有处理好,那现在的公安局长不就是你的吗?论出身还是论资历都不应该是别人来当,——‘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啊!”
“是啊,这都是命。”魏可新失落地,“当年吴县长在常委会上都已经是敲定了的事,谁知道正要宣布就调来个丧门神。”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话又说回来了,一时失志也并不代表就永远没有见到阳光的时候。”吴老县长安慰说。
“这一闷棍把人打的,还有再爬起来的机会吗?”赵华彦失望而怨恨。
“是啊县长,我们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王卫州说。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怎么,这就叫人给打死了?我就不相信雷霆钧是铜打铁铸的金身,冯阳县还不是他的殖民地,冯阳县的人民不是他的掌上玩物。可新好歹也是一个分管刑侦的公安局副局长,机会还是有的,就看大家平时有心无心,留意不留意。‘常将冷眼看螃蟹,看他横行到几时’!”老县长意味深长地闭上眼睛接着伸了个懒腰,几个人见状都心领神会地告辞而去。
一次唐突的决定和一次冒然的作为使一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幸运地得到了一次意想不到的结果。
吴成德和武学兵摇身一变,从一对落魄的丑小鸭瞬时变成了两只美凤凰。
在次年春天召开的三干会议上接到了县里的邀请,吴成德代表他们“港衣时饰总汇”上台戴了红花。
小店一时间成了全冯阳衣饰流行的风向标,成了男男女女,特别是年轻人脱掉土气的时潮屋,冯阳县城的年轻人仿佛通过这个小屋就能感受到来自香港的流行风。
一个冬天一个春天的忙忙碌碌,二人收获了丰硕的销售业绩。
一九八六年大年刚过,正在小店的生意红火的就要发紫的时候,武学兵却提出了分手。
当他把这个想法初次讲出来的时候,吴成德半天都楞在那里,他万万没有想到,眼看着红红火火的生意武学兵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出分手。
“学兵,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你——”他望着武学兵坚定的表情,心里一阵的茫然,不会是因为钱分得少了吧?从武学兵眼神里看不到任何异样的痕迹。再说,几次进货包括销售的数字都是武学兵弄的。
这一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应付着县里和乡里的应酬,店里的事情大多依靠着武学兵,是不是嫌累嫌麻烦了?
“累了。”武学兵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说实在的,要按一个农村孩子来说,这几年的在外奔波和付出,论起所得的回报完全可以说是钵满食足,达到县里提出的“万元户”标准是绰绰有余,但他的天性和吴成德一样,都是不安于现状的人,怀里揣着一颗不安定的心!那两间临时搭建的简易房岂是长久的容身之所?
过年期间每当经过村委会门前的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武二妮,想起武二妮在那里给予他的玫瑰般温情。
这么多年来,无论走到哪里,她那烈如醇酒、短如闪电的温情都深深地镌刻在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鞭策着他,呼唤着他,失意的时候会给予他源源不断的力量,迷茫的时候给予他奋进的信心和勇气。
他在武二妮她姐家得知武二妮已经在她父亲那里上了班,他原计划在过年期间去找武二妮,遭到了她姐的委婉推脱和拒绝,没能弄到地址。
如果说这是从小店退出来的唯一动因,不尽其然,毕竟武二妮已经不在冯阳。而日渐消廋衰老且咳喘不止的武三海也是他产生回村的又一缘故,还有,武会民专门把他叫了去,想让他回去先入了党随后接任村书记,村里人穷,想让他带领全村变个样。
武学兵是全村唯一走出去发了财,在三干会上被县委书记授奖的“能人”,再通过武高飞神话般的标榜,一个毛头小子一下子在武会民眼里成了光芒四射的时代精英。
武会明考虑自己已是奔六十的人了,高飞在县里干得有声有色,就决定培养个能干的接班人,也好趁早享享清福。武学兵正好是宗亲一脉,当书记是不二人选。
如果说这些原因是促成武学兵离开的理由,也不尽然。
他是个不安分的人,那两间小房子岂能圈住一匹放荡不羁的野马!他的走是势在必行的,也是毋庸讳言的,但走得如此之快,走得如此之决然,而且正当生意红火的时候,这确实让吴成德不解而感到意外。
“真的是嫌累吗?”吴成德似信非信,“我前几天不是和你商量再用个售货员,到时你就能抽出身来清闲清闲。”
“我爸——身体不好——”武学兵勉强只能端出一个差强人意而又不容回避的理由。
“你不是还有几个哥哥吗?”吴成德想留住武学兵不假思索地说。
武学兵没有回答,他不敢看吴成德诚恳而真挚的目光。
“武学兵,你不会是想那个了吧?”话已出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售货员柳芝叶,和柳芝叶敏感的眼神碰在了一起,又都急速地躲开。
柳芝叶高高的个子,细细的腰身,一头整整齐齐的披肩波浪发,挺括的喇叭牛仔裤紧紧地裹着性感十足的臀部,又廋又长又尖的乳白色高跟皮鞋显示着时代的流行,手腕上小巧玲珑的手表宣示着新时代女性的高贵。略显稍长的脸上镶着一组小巧别致的五官。
她算不上漂亮,但可以说是时髦,算不上是美丽,但看上去却并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乳白色而细腻的皮肤弥补了所有的不足。她的声音很好听,就像奶油味十足的铃铛,清脆中带种从嗓子眼故意挤出来的娇声呢气。
她对武学兵情有独钟,这一点只从日常的说话和眼神中就能明显地看出来。
可武学兵却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他不会没有感受到女生的细微之意,但从来也没有见他有任何回应。
有些时候店里没别人,吴成德就有些心犬意马,二十好几的后生今生以来还没有得到过任何中意女人的关怀,平白无故地戴了一顶已婚的假帽,对面前魅力十足的女佣工动手动脚也在常理之中。
但是,别看柳芝叶平时与他说说笑笑的,无论他下什么鱼饵就是不上套,在这一点上,有时候不由地会悄悄对武学兵产生无名的醋意,而武学兵并不接纳她,这种醋意想起来又都觉得自己好笑。
“哪个?”武学兵被问得楞了一下,意会过来是指武二妮,就不由地撇了柳枝叶一眼:“你说什么!都好几年没见了。”武学兵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笑着拍吴成德一下。
“大老爷们有啥不好意思的,想想女人有什么不正常!我也常想!”吴成德使了个鬼脸说。
“看你们那点尿性。”柳芝叶撇了他们一眼讥讽道。
吴成德想留住武学兵,但武学兵去意已定,人各有志不可勉强,只得如此。
车子尽管是广东那边当时送给二人共同的,但毕竟是武学兵开回来的,况且吴成德又不会开,推让再三还是让武学兵开走,店里的余货留给吴成德,弟兄两个就此分手散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