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王一行人到达吴州北面的贡城外已是半月之后，城外田地间的粮食早已被收割干净，一个个草垛像拱卫城池卫士一般，静立在暮秋的冷风之中。
贡城原是吴州的一个小城，西边傍着高山，其余三面被旷野中的农田围住。自贡王受封来此，原本残破的城墙经过多年维修已是焕然一新。初时也是乱贼遍地民生不作，贡王领着贡城将士齐心协力，对方圆百里之地进行了清剿，不愿安顿的逃去外地，愿意安顿的进行了收编。
使得原本难以为继的生产劳动得以恢复，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安稳许多。各地漂泊至此的难民多半不愿离去，有的入营为兵，有的开垦种地，有的杀猪打铁，有的织布缝衣。百姓专心劳作，城池产业兴盛。也有几股乱贼眼馋贡城附近的庄稼，百姓的财物。还没靠近，已被百姓报告道守军那里，自然是讨不到便宜。
贡城经过多年的休养积累，已是周边小有规模，仅有的百姓能够安乐的城市。贡王的治理才干于此彰显，名声在外，不少民间能人陆续聚集在其麾下。其势力，渐渐由当初的不到百人扩展到十万余人，已是六州三省中扫荡乱民的中坚力量。
李二生平还从未见过这般高大的城池，免不了掀开车窗一路观望。车外行人悠然，街上虽不热闹，却也货物多样。原本以为贡王府会是深宅大院，到了才知道原来和刘家村那些大户人家的府邸并无多大区别。
入府之后，马将军吩咐众人自行休息调整，五日后启程赴京。张五哥见李二病体康复得差不多，硬是要拉着他去城内见见世面。李二原本在王府四处留意，期盼能够看到心念许久的王妃一眼。即便自己耳力惊人，听遍了府内各处，仍是没有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心中自然怅然若失。听见张五哥邀请，也想看看稀奇，二人便结伴而去。
这边马将军将车马安顿妥当，已是夜幕笼罩。赶紧进了一个僻静的屋内，十分利索的换了便装。趁着无人之际，轻轻拨开贡王居所的大门，走了进去。
贡王早在里面等得久了，也是一身便装。递给马将军一个低檐的斗笠，自己带上一个，二人从屋子后面的小门出门而去。一路只选小路前行，不到半个时辰，在一个老旧的木屋前停下。
贡王先连叩三声，再一下一下分开叩门三声。
门内一个老者声音传来：“进来喝茶吧，秋季新生的干茶。”
贡王一人推门进去，摘下斗笠，对着一个身着青衣，须发半白的老者作揖道：“向老近来安好？”
老者道：“挺好，自从没有乱贼滋扰，这贡城外山上的茶树长的茂盛，茶叶也是饱满香甜。我这几日天天用井里打上来的甘泉，烧开了，泡上一壶新摘的茶叶，盼着王爷也能来尝一尝。”
贡王在一个足够两人合抱的古木横锯而成的木桌前坐下，捏住桌上的瓷杯，轻轻地喝了一小口，也是不由地称赞。
老者笑道：“想这山水草木，也是通着人性。贡城百姓安乐，局势安稳。是以地下的水清澈可口，山上的茶树长势喜人。这全托贡王文武仁治所致，乃是吴州之福。”
贡王道：“向老不必过奖，吴州这些年渐渐有些起色，全凭向老愿意出来指点修成。”
老者笑道：“富者所求更多，百姓无端受难。能得王爷成为吴州之主，也是老天给我们草民一条活路。王爷这次回来神色匆忙，想必是有所打算。”
贡王正色道：“四月后父皇在京都举行七十周年祭典，众皇子少不了一番比艺争斗。这些年来，父皇精力不在理政。按他的习性，若要作为，必然是大作为，以定今后五十年不生变数。”
老者道：“这乃是国政大事，我一介草民，不敢妄论。”
贡王道：“修成自出世以来，幽禁深宫，向来苟活艰难。来到吴州，得蒙向老指点，方有今日局面。往日的苦难，修成至今历历在目。如同一把匕首，时时插在心间。修成实在不想失去这多年的心血，特地前来，请向老指点修成今后该如何而为。”
老者轻喝一口茶，慢慢道：“也罢，草民便说几句拙见，供王爷参详。”
贡王道：“请向老明言！”
老者道：“如你所言，皇上如要作为，必定是左右大局的大作为。当今康乐皇帝年事已高，此番作为，定然是布划自己百年之后的大位之事。草民不知王爷对此有何看法？”
贡王没有回答，沉吟一阵，右手握住桌上的龙纹陶壶，往自己茶杯里斟满了黄茶，又给老者杯中斟满，仍旧没有说话。
老者见状道：“皇上现在的心头事，不过两件。第一件事，便是这储君之位所定何人？王爷自问，与诸皇子相比，在皇上心中位置几何？”
贡王道：“虽也承蒙皇恩，终究是比不过他人。”
老者道：“那王爷才干，与诸皇子相比，位置几何？”
贡王道：“要论兵法施政，我不弱于人。要论武功，我不及人。”
老者道：“请王爷站在皇上的立场思虑，大位会传给谁？”
贡王思忖良久，缓缓道：“父皇素来偏爱六弟，六弟白衣帝剑威名远播，手握京畿大营二十万精兵，应是不二之选。”
老者道：“若只言第一件事情，草民劝王爷安心治理吴州，永效新帝之命。”
贡王听了，一口喝尽杯中黄茶，道：“请向老明言第二件事情。”
老者道：“皇上的第二件心头事，便是这愈剿愈多的乱民。王爷征剿多年，草民想听王爷的高见。”
贡王道：“这些民变，如果仅仅只是乱民，平抚倒也简单。这几年与乱民交锋多次，深感平乱困难。背后有股强大的不为人知的势力在操控，很多武功高手也在乱贼其中。”
老者道：“为之计如何？”
贡王道：“修成认为平叛之计宜恩威并施，这恩乃是以征代剿，乱民之中多是苦难百姓，不过衣食难以为继。若能整顿收编，使其生活安定，则皆是顺民良民，便如吴州贡城这般。此举也可使乱军削弱，官军增强。这威乃是广布皇恩，将君临阁众多武学散之与各地大营，操练兵士，增强武力，以强军击溃强敌。”
老者道：“王爷见地实在高明，若真能效王爷之言推行，乱贼可定。然而还有一计，王爷却忘了。”
贡王疑惑道：“请向老指点。”
老者道：“这几年来官军与乱贼交锋，败多胜少，武力不济只是一个缘由。更大的缘由，乃是在于乱贼背后有高人统一调度，行动有序。而各地官军各自为战，敌来便打，敌走便歇，各州省毫无章法，如同散沙。要想平定各处叛乱，须得将三省六州军权收归中央，任命一名擅长行兵调度的大将军。掌管各地大营，统一指挥，军令如山，整顿这些分散的兵力。”
贡王迟疑道：“这，怕不是父皇所愿。”
老者道：“如果此次皇上要谋划长远，一定会任命一名大将军，收归各地军权，优先解决朝外的燃眉之火。”
贡王道：“掌管六州三省的军权，这种权势，只怕是一人之下了。远甚于手握京畿二十万大营的六弟，父皇如何能安心。”
老者道：“所以这大将军，必然是才干出众，深得皇上信赖之人。如能为皇上解乱民之忧，自然为皇上看重。”
贡王道：“向老的意思，是要我去争这大将军，立下平乱之功，或能让父皇转意？”
老者道：“大将军之位，固然诱人。但是王爷不能去争。”
贡王道：“我不争？让其他皇子当这大将军，岂不是自吞苦果。”
老者道：“不能争，争了则一败涂地。王爷一定记住，若皇上果真如草民所言收回各地军权，交由大将军之手。那么谁当这个大将军，谁便不可能是皇上心目中继承大位之人，请王爷一定要牢记。”
贡王道：“这是为何？我若不争，该推谁当这大将军？”
老者道：“当推六皇子。”
贡王道：“向老为何这般胡言，六皇子神剑盖世，又有银甲亲卫，京畿二十万东朝最精锐的兵士听其差遣。若再手握六州三省大营军权，有谁能奈何他？”
思虑一阵，贡王又道：“向老是想让六弟权势过盛，行事极必反之为。”
老者道：“此其一也。皇上偏爱六皇子，六皇子虽有仁名，未必没有骄横之心，欲擒之则故纵之，或能使其父子之间多些嫌隙。其二，这大将军看似威风无比，却是有名无实。六州三省大营皆是各个地方王自行白手组建而成，唯原主马首是瞻。拿走这些皇子王爷的军权，不是如同争食他们的口中之肉？必成众矢之的，群王定暗中齐心攻之，无异引火自燃。”
贡王道：“向老分析得极是，那修成该如何做？”
老者道：“这次国之祭典，皇上召集众皇子回京，必然会询问平乱之策。草民想听听王爷会怎么回答。”
贡王道：“便如刚才这般。”
老者道：“不可全说，若问到王爷，王爷只说以征代剿之策。我想，诸皇子中若有人也想与王爷共饮此茶，他们自会替王爷说出。这个时候，要以退为进，借花献佛，以免皇上猜忌。王爷谨记一句话，大将军也好，兵权也罢，大位争夺，原也简单，不外乎皇上一句话而已。皇上年事已高，谁出兵在外，谁便失去最后的机会。最后的关头，宜在皇上身边，陪伴左右。”
贡王道：“感谢向老明示，原来推荐六弟领兵外出，是这般用意。”
老者没有答话，安静地喝着茶，看向别处。
贡王也拿起茶杯，细品一口。作揖之后，拿起斗笠，出门便走，抬眼看去，已是东方微白。屋外马将军一夜不曾合眼，见贡王出来，急忙跟上，方才屋内的话，他自然是听得一字不漏。
二人回到王府，府内众人仍在沉睡之中。贡王见马将军没有要退下休息的意思，便道：“有什么话要问就问。”
马将军没有说话，看了看屋内。
贡王道：“也罢，进屋把灯点好。”
马将军进了屋内，没有走向灯台。在贡王床边的衣柜旁，打开一道暗门，走了进去，点燃了还剩半碗的油灯。
贡王随后走进，掩上门后问道：“今日之事，你有什么见地？”
马将军道：“向老之言，确实超出属下所想。又要退又要进的，一时也理不清楚。属下想知道王爷进京后的打算。”
贡王道：“倒没什么打算，如果父皇真的将六州军权聚而为一，本王一定要去争这个大将军。”
马将军道：“这与向老所言相背，王爷要三思而定啊？”
贡王道：“向老知我身世坎坷，不受父皇看重，说的也是尽力而为之言。他的计策谋略，都是定长远之计谋或然之事。我不做无把握的事情，走一步是一步。之后的事情，来了再说。”
马将军道：“这样确如向老所言那般凶险，但也有逆转之机。”
贡王问道：“何为逆转之机？”
马将军道：“王爷真当上了大将军，若能真正控制六州大营的军权，让那些将士听命王爷号令。就算京都有变，或可放手一搏。”
贡王听了急忙打住道：“行了，今夜就到这里。你退下早些安歇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