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
听闻了青龙的故事，我对此深感遗憾。
人界尚且瞬息万变，只怕天界更是层出不穷。
缔忱回到天界后，哪怕对自己也是严惩不贷，将胤沅的惩罚也强加在自己身上，于是数罪集身。
缔忱先替胤沅受下七七四十九节丧魂鞭，又拖着伤体，夜以继日审理判决。
好不容易将天界事宜告一段落，缔忱却主动革去天君之位，宣称将近日在天界，寻一位后继者。
缔忱轻描淡写一句“吾不足以担起重任”，引得天界众仙内心惶惶。
知道缔忱要主动退位，我就坐不住了，满面震惊道：“他不当天君了？那谁人来持三界之位？”
漾临耸肩，好似事不关己：“谁知道呢。”
我要看热闹，便怂恿着漾临一道回去。于是再一次踏云乘风，我只觉恍若隔世。
看着江山在我脚下川流不息，我不禁发出感慨：“怎么世人，总在过去的遗憾和悔恨当中呢……若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漾临瞥我一眼，似笑非笑道：“正是如此。你若知道当年的妖兽即刻被我斩于手中，可还会出手相救？”
我又堆起满脸笑意东张西望：“啊今天的天气真好。”
在天界大门口看守着的，正是两副熟悉的面孔。
通世陵与曲芜。
一个人高马大穿着战衣，背影屹立不倒，怀里揣着只小狐狸，脸上挂着蜜汁笑容。
隔着大老远，就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
……恋爱的酸臭味。
我不禁感慨，这俩倒是恩爱得很……也不枉我与漾临煞费苦心帮他二人喜结连理。
我与漾临进入天界，入眼大道与大小数十屋舍皆与往昔无异，难怪都说天界无趣得很，数十年如一日。
我抓着漾临的衣袖，边走边想。既然缔忱不想再当那劳什子天君了，那先前那些“天君不得情爱”的条条框框，对缔忱便再没约束了罢？
胤沅与缔忱这两个人都眉来眼去的，为何不在一起？
左右我也没做过什么惊为天人的事情，或许，今日我能为史诗添上几笔惊天动地！
于是我当下意气奋发，杀去月下老人门下，将房门一开，径直寻了胤沅与缔忱二人的红线。
在一堆交缠细密的红线之中，只有胤沅与缔忱的红线赤条条的横着……并且毫无交集。
这给我气笑了：“……缔忱啊缔忱，你对自己倒也够狠。”
因为严于律己，所以严以待人，所以他孤寡便罢，也要胤沅跟着孤寡。
好一个缔忱。
我一撸袖子说干就干，将那两根特立独行的红线生生系在了一起，被红绳排斥的光震得满口吐血，也不退让半步！
“……烛翊。”漾临不拦我，只满脸复杂的将我望着。
“你别管！”我恶狠狠的假想着缔忱就在眼前，“缔忱，你欺我三世，我如今便回你一手，也算不得我欺软怕硬罢！”
红线一了，我身上还挂着彩，就一头扎进漾临的怀里好一阵蹭，将身上擦得干净了
他这洁癖入骨的性子，也被我磨得没了能耐，只得忍气吞声。
看着干净衣裳都沾了脏，他笑笑：“这下可满意了？”
我“唔”了声：“勉强有个三成罢。”
于是我大摇大摆出了屋，漾临跟在我身后，遥遥见一身红裳的身影，却怔住了片刻后，刹那冲我飞驰而来。
下一秒，她扑在我身上，声泪俱下与我抱作一团：“烛翊呜哇哇哇……我的老相好啊！还能再看到你，你没死啊！”
鸢迩这番话前言不搭后语，可我仍能从中体会到她对我的深深思念。
心里面，暖呐。
“死了，但现在又好好的。”我胡乱安抚两句，“你看啊，久别重逢，是不是比低头不见抬头见要有趣得仅？”
鸢迩仍旧嘤嘤嘤。
我简单与之说起在地府待上的数日，朝她挤眉弄眼：“地府与天界，倒也没甚区别，多就多在……听了不少传闻趣事。”
“什么趣事？”她一派好奇的望着我，却没听我说下文。一看到漾临还在边上站着，火蹭一下上了头，鸢迩冲他凶狠道：“我家老相好好不容易回来，你，没欺负她罢！”
漾临这张疏离的脸蛋上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我只得赶忙上前打掩护：“你就快把心吃回肚子里，他哪能欺负到我头上呢？”
“嗯，是。”他发出几声若有似无的笑音，听得我直发毛。
让漾临在天界等着，我一把抄起鸢迩的手，气势汹汹又转了个方向前进：“我们走！”
“去哪儿？”她转头问。
我咧出一排大白牙：“当然……是去干件大事！”
一听，她的耳朵就竖了起来，而后与我高高兴兴一道上路。
冲到司命府上，鸢迩看门，我负责抓人……料钟欢矣这次插翅也难飞！
屋舍里头鸡飞狗跳，我便从一众鸡窝里抓起一只最肥的，将钟欢矣这文官往肩上一扛就走。
颇有那土匪进了山寨……还顺道掳了个童养媳的架势。
鸢迩还在一旁鼓掌欢呼，无脑捧场。
司命家大门口，钟欢矣还在不断挣扎，倒是拧不过我这个上神的气力。
我回过头，对着司命阴恻恻的笑：“说，可是缔忱让你出卖我的？”
“……上神此话从何说起？”他自慌乱之中还故作镇定。
我一挑眉：“既然你不肯实话实说，那便怪不得我了。”
闻言，他的身躯在我肩上刹那僵成了一道：“你，要做什么。”
他这么问了，我自然就要回答，我一脸淫笑着望他：“说，胤沅的命格是怎么回事啊？”
他沉默片刻，我便一巴掌糊在了他的屁股上。
刹那，他的脸色青了又白，像极了被蹂躏的黄花大闺女：“我……不知。”
他不答，我便作势要掀了他的裤子，他急忙开口：“是天君，是天君要求的！”
“缔忱？”我的眉头皱成一团，“他怎么会这么待胤沅，快说，可是你从中作梗，挑唆他二人的关系？”
我对他的屁股连打带掐，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他终是认了命，一副不堪凌辱的模样交代了实情：“是天君要求，不让她的命格……与那书生有丝毫牵扯。”
我一挑眉：“那我的三世命格呢？可也与你无关？”
钟欢矣没话说了，他无从否认这三世命格中，还夹带着他的私货。
他咬咬牙：“您若是不解气，便送在下轮回便罢！为臣子的……绝无怨言！”
他一副慷慨就义的姿态。
“想得美。”我独独三字，断送了他的一切侥幸，我凉凉道，“种因得果，你可听过？”
这时，鸢迩堵着门口那方就快撑不住了：“快走快走，人要追出来啦！”
“好，我先走，你断后！”我朝她一点头，带着司命撒腿就跑。
说罢，鸢迩这帮凶性子急，一把火便烧了他的房。
这熊熊大火，煞是惹眼。
而司命面如土灰，大抵是看着自己半截身子骨都入了土。
后方乱叫声响成一片，有灭火的，有追赶的。可他们怎么追得及鸢迩的速度？
在我的指挥下，我们径直逃离了天界，一股脑涌来了妖魔地境。
为了将我三世以来受的气一次性泄个痛快，我拽着司命的衣领感受火海的高温，试图蒸发他脑中多余的水分。
哪成想我“哎呀”一下就玩脱了手，险些教司命命丧燎域火海之中，烧了个干净。
好在鸢迩及时抓了回来。
我不住惋惜。
直将司命的半条命都交代了，漾临这才姗姗来迟。对于我的蛮横行为，漾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道：“果然，只有无赖能对付无赖。”
自此回去之后，司命规规矩矩当仙，安安静静写命格，再不出任何幺蛾子了。
他这命格簿写成了堆，也主动交于我翻阅。
听话的很。
而我回天界如此一番的杀鸡儆猴，论天界的什么老顽固来了，都再不敢与我过不去。
我终于过上了安生的日子。
由于天界再没有比缔忱更合适的天君人选，姻缘红线又被我生生挂了钩。缔忱日日不得出屋，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思考对策。
我猜，他大抵是担心自己再担不住这天君的职位。
于是，我十分体贴的主动献出良方妙计：“这有什么好头疼的？左右你也寻不着继承人，不妨就在除胤沅以外的事情上铁面无私好了。待你们他日再生个大胖娃娃，再将天君之位全然交托出去，这岂不美哉？”
看缔忱倏地沉默，我却觉得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可行性。
我在心底笑开了花。
回到我这几百年没人打扫的屋舍，第一件事便是打扫清洁，将其焕然一新。
而后再更好的……将自己也闲置在屋里！
一日，我正在自家院落里晒太阳，打了个哈欠的功夫，便听着耳边骚动由远处传开了。
不时，屋外有一稀客静静站在我的身后。
是个黑衣少年。
眉眼窄长，红唇如朱，黑发似缎。
想来，骚动也是因他而起。
我揉了揉眼睛，从躺椅上起身向他走去：“鵼梧以人形若修炼至今，想来也不该是这幅模样罢？”
少年想唤我，却如鲠在喉，与我隔着一道围栏，只将我久久望着。
我弯起眉眼：“小妖怪，好久不见。”
时隔千年，如今的我已不再为鬼为人，登上了上神之位……如今与他距离一道围栏，实则与他，相隔鸿沟。
少年朱唇微弯，眉眼之间透着些许艳色：“姐姐今时也很漂亮……一颦一笑，美不胜收。”
“可是漾临放过了你？这倒是令我着实费解。”我好整以暇的将双臂支在围栏上，与少年不过咫尺。
如今我这般开口，好似谈论着与自己无关的事。
“不。是棠笙。”少年倏地一默，“是她救了我。”
他一展翅膀，在我眼前展现他那洁白无瑕的羽毛来，我这才发现他常年挂在腰上的铃啷腰佩，不见了。
从他的口中提起，我才回想起记忆里，确实有这么一个默默无闻的鸟类，长久千年还愿伴在他身侧，无怨无悔。
“这本该是棠笙历经无数蜕变，浴火重生才换来的羽翼……如今棠笙也不在了，你可有过片刻悔意？”我开口。
若他曾有刹那回头，或许棠笙万般不至于断送了她的性命。
他无声笑笑：“或是有过的。”
只这五个字，就足以令我无限唏嘘。
喧闹声临近了，少年轻声道：“看来，千年以来是我在这世上活得太长久了……久得谁人都来催促。”
我不会动手，可随他而来的兵卒，却已将我的宅邸围得水泄不通。
我令兵卒不要动作，却听少年道：“我曾听闻……这天界帝君待姐姐不好，我便想替姐姐，都讨回来。”
“你有这份心思，我也就知足了。”我挠挠头，“证明了我的眼光也不算太差，哪怕救下一只大妖兽，也能乖巧听话。”
我笑道：“缔忱如今可没法子训到我头上来，恐他自身都难保。”
我意有所指，少年闻言又弯唇笑了：“那就好。”
霎时间，我与少年好像又回到了千年之前，那短暂的安宁之中。
虽然他深深的知道，他的存在注定成为三界的隐患。
“姐姐可知何为鵼梧？”他轻声道，“以无主怨气而生，充斥着万人唾骂的诅咒与怨怼，终将凝结为实体，而注定一生荒凉。”
“因而无怨，便成了我的弱点。”
若是心头的执念骤然散尽了，他也就消失在了三界之中。
我伸手抚摸他的双翼，这羽翼上大抵还残存着棠笙的留恋。
看着少年的气息逐渐寡淡，我轻声开口：“小乖乖。你若有来生，我定……待你再好些。”
时隔多年，再听到她这样唤自己……记忆将他拉回初次相遇的刹那。
“能再见到姐姐……我此生足矣。”少年这般道。
他将尖刃随手刺入了自己命门，眼都不眨的望着我，直到死去时，才像是活了上千百年。
那副少年样貌，在我的眼前变得垂垂老矣。
僵硬，年迈，历尽尘世沧桑。
他用着开裂的唇忽而道：“姐姐可怕我？”
“不曾的。”我摇摇头。
他又笑了：“我记着的，姐姐说……相由心生。”
我怔住了。
因为我随口的一句话，他便记了这么多年。
“原来，此谓一生。”少年那双漆黑的眼里倒映着我的模样，“……倒也不赖。”
临终前，他留下自己的鵼梧妖力。
百年前，他曾携带妖魔毁坏镇焱契，百年后，他甘愿留下鵼梧妖力镇压地界。
他从这个世间消失了，一片白羽落了下来。
我将白羽捧在手心里，依稀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说：“自古仙妖不两立，若这是姐姐的路……命，拿去便是。”
他说：“若可以选择，便不愿生于妖兽盛名之下，受妖魔敬畏。”
他说：“若可以选择，哪怕是途经姐姐身旁的清风，转瞬即逝，此生也为之所愿。”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今日的他，是来向我道别的。
……
因鵼梧离世，三界终将趋于安宁。
缔忱的天君之位送不出手，还是得自己大包大揽。
胤沅还在地府蹲司命，不死不休。
司命被我吓怕了，死都不敢与缔忱同去，每每只得缔忱亲自前往地府，向胤沅认错，低眉顺眼。
缔忱但凡有一句话没掌握好音量，胤沅便阴阳言语：“堂堂天君好大的架子。”教缔忱弯下腰去。
好一个奴隶翻身把歌唱。
待缔忱三顾茅庐，好说歹说才把胤沅又请回天界，在胤沅的要求下，天界那些陈旧腐朽的规则又重新更改了一遍，充满了人情味。
于是乎，二人的地位悄然互换……变成了缔忱追妻，稍不留意还要被胤沅甩脸子的剧情。
而司命却似受了刺激。
看着缔忱居然也有一日陷入爱河，钟欢矣只觉自己千年的信仰骤然坍塌。
最终决定在胤沅恢复仙位前，与父亲辞行，亲身下界走一遭。
至于其中因果有几分前者，几分后者……谁知道呢？
我听闻后，笑得眼泪都淌湿了榻，笑得两颊发酸：“没想到啊没想到，堂堂天君还有这受气的时候。”
漾临瞥我一眼：“嗯，拜你所赐。”
“所以啊，惹谁都不能惹女人，你可记住了？”我唏嘘着。
三界终于安宁，大事小事都推给缔忱，而我与漾临闲着没事就下界，看人界飞雪。
我以为，此谓圆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