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守坚立于水陆道场之上，身披百纳伏魔衣，手执天师降鬼剑，奉上清净香、自然香、无为香，踏起七星禹步，将天师剑对空翻舞，口中振振有词，念得是《度人经》、《消灾经》、《救苦经》，又拜了许多的慈悲忏、幽冥忏、拔亡忏。
自金顶山一战后，萨守坚返回西河故里，才知萨六婶已经过世，一纸遗书将自家的田宅尽皆留给守坚。萨真人遂写了文契，将一应田宅财物卖与村人，所卖得的价钱在西河县野外选了一处空旷洁净之所，建起一座水陆道场。发愿办起一场十日十夜的施食科仪，赈济各类饿鬼亡魂，使之超脱苦海，往生天界。
只见这水陆道场内盛设三座坛台，号为焰口台、孤魂台、阎罗台，台前摆满鲜花、香炉、水果、水盂、斛食、长明灯共六样供物。道场外围高插三十六面大旗，左为一十八面杏黄旗，右为一十八面招魂旗。萨真人在旗幡之间舞动，口诵真诀曰：
“三界十方，应管六道四生，十类孤魂滞魄，冥司去处，解释一切杀伤孤魂，遵承符命，咸登道岸。伏愿，命刀断利宝剑摧锋，永消残害之灾，各随逍遥之乐，出离苦趣，来享玄功。一如浩命风火骚传，刑戮杀伤魂，斧刃临身，枪刀剑戟血刃喷，今仗宝浩资度汝。干戈不侵！干戈不侵！”
于是，如山一般层层叠叠的清膳饮食、净水果品，化作普天甘露，又将一切三界孤魂招引至旗幡之下，男魂、女魂、老魂、少魂、疯瘫跏跛之魂，纷纷聚在旗下，齐齐整整，每日三餐饱食，俱超脱苦海，欢天喜地，往生而去。
萨守坚铁罐施食足有十日十夜，待果饮精光，施食毕了，方瘫坐在祭坛之下，疲倦不已，又觉阴气袭身，冷汗涔涔。心知与孤魂饿鬼同处十日，被阴煞之气沾染，已成痼疾。于是咒出几枚软枣，从太虚境地化入全阳之气，在口中嚼了，这才暂时抑住。
萨守坚取出三大天师命飞鹤传来的信札，又细细品读一遍：
守坚吾徒，东海仙境已在我三人手中缓步重建。不过，这里的第四座仙岛还未得名，它属于你，我们的第四大天师。等你回来，好好安置这座属于你的仙境。
萨守坚早就写了回信，让蛟龙送去。他已打定主意，不会固步那安乐的东海仙境，他要到神州的每一个角落游历，解救世人的苦难。
萨真人将三大天师的信函撕成碎片，扬手撒在风中。他想到了三位老师的模样，回忆起张天师那古怪的癖好，他将葫芦中的东西不断送入口中，但这一刻，那葫芦中的东西似乎变得清晰起来——那是全阳之气，从太虚境地中化入的全阳之气。
“原来张天师也……”萨守坚无奈地笑着，又将一枚枣子塞进嘴里。
天际外，两道弧光疾射而来，落在水陆道场之外，萨守坚身前。那是穿戴着金色神甲的王善与华光。
王善跳下风火轮，飞也似得凑到萨守坚面前，喜道：“真人！天帝要封你一个大大的神！”
“你这个蠢货！”华光一脚踢在王善身上，骂道：“一点也没有礼数！这可是天帝哥哥的圣敕，你怎能随便说出口。”
说着，华光仙子清清嗓子，捧开一道神敕，朗声道：“真人，快快跪拜听旨。”
“不必了。”萨守坚站起身来，向道场内走去，专心收拾起各种法器。
“萨真人，哥哥可是封你为玄风永振天尊！听听，多大的名号！你为何拒不领受？”华光仙子愤慨道：“哥哥法外开恩，让那紫微老儿投胎去了，这本来就是莫大的天恩，现在还封你为天尊，你为何不领情呢？”
“我……坐不得神位。”萨守坚苦笑道：“这世上的苦难太多。救助那些需要的人，才是我真正想要去做的。”
“真人，我也得了神位。”王善走进水陆道场。“昊天上帝封我和华光为灵官。那些天将们都尊称我为王灵官，而华光仙子本是郡主，出任灵官便用了那个‘马胜’的化名，他们便尊称为马灵官。”
萨守坚点点头，默不作声。
王善继续道：“现在城隍老儿被撤掉了职位，从此以后，天下各城都有了不同的城隍神。从金顶山俘获的夜叉一族，俱被编入册籍，送还阴间，专设天将加以管理。还有，紫微宫也得到重建，真武继承了中天紫微北极大帝的名号，天帝对他很是满意，还将阴曹地府交由他来监管，人们现在都称他为‘真武大帝’。”
真武的确出力颇多，可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转投我方的？萨守坚并无头绪。或许是从东海开始？那时候他对我手下留情，并几乎是故意折损了龟蛇二将，但不久之后他又参与摧毁了东海仙境。或许是从丹阳府开始？那时候他将一枚尚未祭化的散魂符塞入信函，明显是为了帮忙对付黑煞圣君，但之后的战斗中他又毫不留情贯破重阳子的搜神箓。现在他坐上了北极大帝的宝座，难道从一开始……
“阴间现在如何？”萨守坚将一枚枣子塞进口中，转而问起阴间的情况。
“他们把阎君放了出来，但并未归还他全部的权力。”王善笑道：“现在，他们将四处的藩王召入酆都，分设十殿阎王，阎君只是第五殿的阎罗王而已。”
这样，冥府可就听话多了。萨守坚暗想。
王善咬起牙关，道：“真人，我理解你的想法……不如，还和以前一样，我陪你一同，到神州游历。”
萨守坚望向道场之外，华光仙子叉起腰，不满地望向这边，很明显，在这个姑娘的心中，所思所想俱是王善。
这个傻子，那边还有人在等着他。
“不必！”萨守坚放下正在收拾的法器，斩钉截铁道：“你在这神位上，可以发挥更大的价值。你快回去好好做你的王灵官，我这里根本不需要你。”
说着，萨守坚拍着王善的后背，左推右搡，将他赶出道场。王善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华光仙子揪住，驾云飞起，倏忽间便消失在绚丽的晚霞中了。
萨守坚摇摇头，将道场外的旗帜一根根拔起，挟在腋下。
远方扬起一阵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你还是不肯接受神位吗？”重阳子将天遁剑收入鞘中，落在萨守坚身后，他指着道场中陈设的铁罐，笑道：“你呀，就同这铁罐一样倔强。萨守坚，萨守坚，和铁罐一样坚。”
“哈哈哈，你说得对。我就和这铁罐子一样，但是这铁肚子里可不是空的，里边都是经历无数磨难所练就的无上道行。”萨守坚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拔起旗子。
“那你这套独创的科仪可算有了名字。”重阳子陪着萨守坚拔起旗子。“就叫铁罐施食科仪。日后，我让自己的教徒们都来学一学它。”
“你的全真道办得如何？”萨守坚接过重阳子拔下的十来根旗子，统统堆在一处。
“我已经劝马丹阳夫妇抛却俗世，出家修道。眼下，在山东两路，开始有许多弟子拜入我全真门下。”重阳子帮萨守坚将各类法器杂物搬上一辆驴车。
“很好，很好……现下，我要将这些法器送给县里的城隍庙，咱们便就此别过吧。”萨守坚拱手作别，转身解下驴车的缰绳。
“守坚，有样东西早就想给你了。”重阳子从怀中取出一张皱皱的纸页，在风中扬了扬。
萨守坚回过头来，将纸页拿在手中细细端详。
纸页上画着小鬼的样貌……
“还记得旧京的繁塔吗？我曾经把小鬼掳到那里，引你们来救。”重阳子谈起往事，嘴角扬起笑容。“小鬼反抗得厉害，我便索性施展拘神之术，将她写入了搜神箓中，可即便如此，我也无法拘役她。所以，一直也没和你说……搜神箓上次被真武一剑贯穿，我将这张纸页找到，想办法粘合了起来。”
“这纸页勾连着小鬼的魂魄？”萨守坚轻轻地抚过纸业上小鬼的面容，心中仿佛唤起了某种期盼。
“恐怕不是。可能夜叉一族与寻常神灵不同，我无法拘役小鬼的魂魄。再说，散魂符已经……”重阳子轻轻拍上萨真人的肩膀。
“也是。”萨守坚喃喃自语道。
“守坚，我们总是要接受分别的。告辞了，老友……”重阳子扬起天遁剑，抓住一道剑光飞向夜空。
远处传来重阳子那戏谑中蕴含道心的歌声：“铁罐坚，铁罐坚，虚心大肚贮幽玄。内外炼成金玉体，一冲直上大罗天。”
萨守坚呆呆地望着纸页上的图像，陷入沉思，恍惚间，他感觉到一缕小鬼的气息从身边飘过。他发疯一般奔上山头，奔向原野，翻开每一处坚石，拨开每一丛茂草，还是没有她的身影，再也没有她的气息。
数日后，萨守坚将绘有小鬼模样的纸页轻轻折起，揣进怀中，贴身放好，然后背起简单的行囊，关上门舍。眼前的这间茅草屋刚刚已经移交给了契买之人。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任何事情值得留恋，是时候重新启程了，孤身一人，踏上新的旅程。
一阵粗声粗气的叫声打破了晨间的宁静。萨守坚看到王善扛着金鞭和笨重的风火轮，步声如雷地奔向这边，他的身上已经脱下金甲，换上一件袒胸的麻布短衫，腰间则系着虫娘赠予的紫绶仙衣。
“不是说过了，我这里根本不需要你。”萨守坚苦笑一声，不住地摇头道。
“不是为了真人你，”王善神秘地笑道：“我是为了符使，也是为了履行自己未竟的使命。”
“什么使命？”
“当年，我得到城隍老儿允准，紧跟你一十二年，并由符使监督于我。若你没有过错，便不许我妄报私仇；若你稍有不轨之事，便许一鞭将你打死，以报伐我广福庙之仇。”王善敲着铿然作响的金鞭，得意地笑道：“一十二年未满，我王善岂可擅离职守？”
“广福庙？哈哈哈哈！真是太久远的事情了。”
萨守坚与王善哧哧地笑出声来，畅想起明天新的冒险。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