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的迷光中,萨守坚打量着在银色捆仙绳下无法动弹的自己,打量着在散魂符的威力下灰飞烟灭的天猷。他悲伤地望着正在天际激烈交锋的天兵与夜叉,望着在九头狮子的冲杀下节节败退的重阳子与华光。王善与另一只九头狮子的搏斗倒是有声有色,真武怒吼着扑向已经化为尘土的师姐,紫微大帝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双手,泪光在他的眼中闪烁。
萨守坚心中大恸,仿佛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塌陷,他呜咽地回想着与符使的过往种种,痛恨这一切回忆都将化为巨大的遗憾,而关于她一切的幻想真真切切只能成为幻想。
萨守坚的至哀至痛,却让“萨守坚”更加清晰、疏离。
望着萨守坚的“萨守坚”,心中却只流过淡淡的涟漪。他的哀伤、悲悯,一切的情绪,都只在“他”的心中,留下一道浅痕。
他这是怎么了?这里又究竟是哪里?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那里无形无状。他触摸自己的脸颊,却捧上无尽的虚空。他滑向“他”的身体,却又直接穿过。
我是谁?他又是谁?
“你,便是第四大天师——一元无上全阳真人!”张天师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而他,是你的第三世凡胎——萨守坚。”
“老师……你们在哪里?你们还好吗?”全阳真人心中泛起涟漪。
“我们与你同处这片太虚。”远方,传来了葛仙翁慈和的声音。
“天蓬圣君说已经杀了你们?这……”全阳真人问道。
“哈哈哈。”这是许真君爽朗的笑声。“我们怎么会死?我们不是与你同处这片太虚吗?”
“太虚?”全阳真人迷惑道:“这里便是太虚,那太虚又是何地?”
“太虚,便是有无之间的一片境地。”三位天师的形象赫然出现在眼前,张天师耐心解释道:“大道化生万物,而这里便是大道。”
“我已破除藩篱,悟及大道?”
“藩篱在你心中,是你对尘世的一切挂碍、执迷、成见。你不必破除藩篱,而只需轻轻一翻,便到了这里。”葛仙翁张开双手,化出万只彩蝶。“在太虚之地,你可以化生一切,全凭你的意志,全凭天师之骨的意志。当然,这一切也只能存在于太虚之地……”
全阳真人张开双手,试着驱使自己的意志,化出一只杜鹃,一匹飞马,一柄长枪,一队神将。
“但是这些都是虚妄……”全阳真人低下头,化出的万物成为云烟。“只能存在于太虚之地,岂非毫无意义?”
“当然有意义。”许真君给自己换上一身铁甲铁盔,握着双拳道。
“他很痛苦。”全阳真人指着哀痛的萨守坚,道:“我想帮他。”
“打败紫微大帝,”张天师掷地有声地说道:“让天宫重归教化,使天下重建秩序。”
“我该怎么做?怎么打败紫微大帝?”全阳真人道。“就凭这些太虚中的幻物?”
“太虚处于有无之间,凭你的意志而生的那些化物,同样是既有且无。”张天师操纵着玄妙的声音。“只需找到属于你的连接点,找到那连接太虚的孔洞,就能将化物投射进现世之内。这将成为,你最有力的武器。”
“我的连接点……究竟在?”全阳真人苦思冥想,仍是参悟不透。
“这就要靠你了,萨守坚。”葛仙翁咧嘴笑着,与张天师、许真君一道,消逝在虚空之中。
萨守坚?全阳真人望向依旧被捆仙锁紧紧捆住的萨守坚。
萨守坚拼尽全力,翻身闪过紫微帝君甩下的拂尘,气喘吁吁地拉扯着身上的仙锁,依旧无法挣脱。他望着紫微帝君狂热的眼神,再也没有力气闪躲了。
真武三番五次截杀而来,均被紫微帝君轻手一拂,远远甩开。
“你逃不了了!”紫微帝君再次将拂尘化为苍蓝色长锥。
萨守坚口中呵气,心中存神,默念起烂熟于心的咒枣之诀。
羊角羊角,鹿卢鹿卢,奄呵哞呢叭缚轰。
“羊角羊角,鹿卢鹿卢,”全阳真人惊喜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连接点,找到那一处太虚的孔洞,他跟随“自己”一齐念道:“奄呵哞呢叭缚轰。”
萨守坚咒化出一枚鲜红色枣子,枣子飞转,径自砸向苍蓝长锥。
与此同时,全阳真人咒化出一枚至硬至刚的黑色铁枣,他用指尖将铁枣推向萨守坚咒出的红色枣子。太虚之境瞬间破出孔洞,铁枣从孔洞钻入,在现世中钻出。
全阳真人满意地点点头。
萨守坚眼看着苍蓝长锥将要刺到胸前,那鲜红色的枣子在耀眼的旋光中忽然变作黑色,抵上锥尖,只听一阵刺耳的崩裂声,长锥竟裂作几片,剥落在地,化作几片破碎的龙牙。
“你!”紫微帝君神色大变,“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这便是大道!”萨守坚喃喃自语道,同时咒化出十二枚咒枣,咒枣在旋光中化作至锋至利的刀片,将捆仙锁劈成无数断片。又单手一招,那十二枚刀片化作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向后飞射而去,毫无窒碍地将三只九头狮子一一穿心而过。巨大的杀器倒在地上,再也无力站起。
紫微帝君后退一步,跃上支离破碎的正殿屋檐上,左手在外,右手在内,青龙抱白虎,结成太极之印。只听一声呼啸,正殿内轰然塌落,随之而起的便是无数白骨组成的一头苍龙。
“北地龙王的枯骨?”萨守坚道。
“正是。”紫微帝君双手架起,掐作光明印,浑身绽放无尽的光芒,怒喝道:“你有你的大道,寡人也有寡人的大道。”
北地枯龙飞身而起,向萨守坚暴烈冲来。萨守坚岿然不动,将一枚咒枣抛出。耀眼的旋光过去,枣子幻化为一支巨大的铁锤,待北地枯龙冲来,一锤砸去,直将北地枯龙的头颅砸得稀碎。
“大道只有一个,便是正道,善道,以不害人为道。”萨守坚撒出千万枚咒枣,俱在旋光中化为赤甲武士,加入各处的战团。
局势瞬间大转。
"杀了寡人……是你们天师赢了……”紫微大帝被萨守坚化出的红色捆仙锁绑住。
萨守坚撤下枷锁,盘腿坐在紫微帝君面前,道:“不,是大道赢了。”
“为何你们天师的道便是大道。寡人的道便不是大道。寡人有错吗?你们凌驾天宫之上,对于天宫是莫大的威胁,如此这般,天宫何时方能独享尊权,不受掣肘?唯有以一为尊,天下方能安定。”紫微无奈地嘶吼。
“可笑,天宫早已为尊,它们缺少的恰恰是清醒的道德力量。天师并非凌驾天宫之上,他们是天宫的良心,天下的良心。天师所代表的大道,应该获得天宫的尊敬,而不是畏惧。因为我们的力量,所以你们恐惧。但恰恰是因为我们掌握大道,所以才能拥有力量。而大道——这向善的力量,才是你们所应该重视的东西。”
“寡人……错了?”紫微大帝陷入沉思之中。他为了驱逐天师,牺牲了一切,孤注一掷,他害死了最得意的弟子、最忠心的弟子和最宠爱的弟子,连他最年轻的关门弟子都叛他而去。他还剩什么?他的神位被剥夺,他引以为傲的法力被第四大天师碾压。而这一切只是为了消除任何可以威胁天宫的力量,殊不知,威胁天宫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天宫真正的敌人不是外敌,而是内心的傲慢以及对于本心的背离。
紫微帝君扬信手掐起四御印,无力地叫道:“急急如律令,解……”数以千计的夜叉轰然停止了尖利的嘶叫,他们恢复理智,纷纷向外逃去,却撞进天罗地网之中,被各处天兵拿住。众星将见大势已去,遂偃旗息鼓,到天兵旗下罗拜请降。
紫微帝君眼圈红红地望着纷乱的天际,望着倒塌的山门与正殿,望着倒在血泊中的弟子——天蓬。终于,一串泪珠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无声流落。他回忆起年轻时的自己,那个坚持除恶扬善的意气风发的少年。他斩杀北地龙王,劈海为陆;他收徒四人,建庙于金顶;他举兵勤王,获封北御。那个时候,他会到人间的每一处四御殿内,满足人们的祈愿。那个时候,他和四个徒弟其乐融融,追云逐雨,闯荡神州,是多么快活。
华光降临在萨守坚身旁,道:“天师萨真人,多亏你拿下这厮,待本仙子将他锁入第十八层无间地狱,永受剧苦,再回天宫,向天帝哥哥多多表你的功劳,加封一个大大的神位。”
萨守坚默认不语,只是紧紧地盯着泪流满面的紫微帝君,心中所想亦是这一路来的种种失落和遗憾,小鬼、符使俱已香消玉殒,遂不由得开始同情这位失魂落魄的老人。
萨守坚轻声哀叹,道:“我不需要什么神位,但是我想向天帝求个人情。”
“你想要什么人情,天帝哥哥都会满足你的。”华光仙子莞尔一笑。
“我想要天帝开恩,放紫微帝君前去投胎吧……”
“这怎么能行!”华光仙子陡然变色道:“这可是掀起三界大乱的元凶,三位大天师也被他所杀……依他的声望和余威,就算是投入凡胎,也未免不会聚拢亲信,再次兴兵作乱。”
“你错了,大天师们并未死去,而是以一种独特的手段欺骗了紫微。而眼前这个落败的老人,他所有的亲信都已经不在,他的心中只有悔恨与无奈,已经无法再对天宫造成任何威胁。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妨给他一个机会,重新来过。”
“你要的这个人情可真是不得了。”华光将紫微帝君从地上拖起,扔给一名天将,拱手道:“我只能尽力和哥哥说下,只是你的神位,恐怕……”
“无妨,我不在乎什么神位……”萨守坚眺望远方,看到仙鹤在云霞间翱翔,郁郁水雾将无数的生机带向重归宁静的金顶山仙境。然而,他的目光看得更远,他看到了不得安宁的冤魂,看到了生老病死的轮回,看到了连天兵戈的争战。神州大地,在苦苦哀息。
原来,在这青山秀水的仙境之外,还有太多的疾苦需要去救治,太多的恶行需要去纠正,太多的妖魔——主要存在于内心——必需去剿除!
是时候踏上新的旅程了,萨守坚抛起一枚仙枣张口接住,心中涌起无限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