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东海之上,那曾经是缥缈仙境的地方,已经化作一片废墟。
滚滚浓烟淹没了原本的郁郁仙雾,空荡荡的龟壳漂在血泊中,亭台楼阁化作断壁残垣,岸芷汀兰焚作焦黑的草灰,麒麟、貔貅、鹿麋、仙凰等俱遭殒毙,交相枕藉。
萨守坚骑在蛟龙上,哀伤地看着这片流血的海洋。他将龙身压低,近乎绝望地在废墟之上四处张看,希图找到大天师哪怕一丝的踪影。
然而,从陷入火海的养心堂,到支离破碎的天心台,一切都了无生气。
一声好似木头崩裂的清脆响声牵动起萨守坚的心绪。他轻声跃下龙背,将天师剑抄在身后,警惕地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那里,一栋倒塌的楼阁横卧在厢房之上,滑落的琉璃瓦淹没了半间房子,只留下一处雕花崩落的樟木圆窗。
某种黑色的影子在窗内一闪而过。
萨守坚将阔大无锋的天师剑,横握胸前,悄步走近,恰好与那从窗中钻出的物什打了个照面。
那是一张古怪的靛青色面孔,大张符箓贴在他的额头。他的头顶伸出一对弯弯的长角,不大的翅膀紧随身体挤出窗口,血红色的眼神迷乱却又充满疯狂。
“是夜叉!”
夜叉望见萨守坚,将翅膀耸起,瞑目蹲身,仰面发出又尖又利的刺耳声响。
“糟了,他在呼唤同伴!”萨守坚转身向回跑去,扒住蛟龙的身躯,翻身跃上。
四下里响起同样的声响,许许多多的夜叉不知从哪里钻出,一边回应着刚才的呼唤,一边在空中盘旋。
突然地动山摇起来。
“走!”萨守坚猛揪龙鬃,驭使蛟龙拔地飞起,窜向云霄。
伴随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九根粗壮的钢铁触手穿透业已破碎的土地,伸向天空。无数夜叉如弹射一般,朝萨守坚冲飞而去。
蛟龙怒摆长尾,将第一波夜叉扑打而落,激荡风潮,朝远方奋力疾驰。
第二波夜叉紧追不舍,很快,它们的尖刺叫声已经近在咫尺。
萨守坚在蛟龙背上挺然站起,高举天师阔剑,怒视一众前来追杀的夜叉。
就是你们毁灭了仙境!
一道巨大的雷霆自云端曳出,落在天师剑上,发出剧烈的滋滋尖鸣。
“吾乃天师之骨,第四大天师,五雷的驭者,咒枣秘术唯一传人,萨守坚是也!”
他将雷霆劈向夜叉群中,轰鸣声响彻霄汉。
蛟龙穿破云霄,摆脱了那些夜叉残军的追击。
萨守坚若有所思地撞进丹阳府的大门,竟未注意到在门口焦急等待的重阳子。
“守坚……”重阳子叫住萨守坚。
萨守坚失神落魄地回头望来,只见是重阳子,遂停下脚步,开始用力揉捏鼻翼上方的山根。
重阳子走将过来,匆忙发问道:“仙境那里怎么样?真就像外间传的那样,东海仙境遭了天劫?”
“是……”萨守坚痛心道:“那里,已成一片废墟……是紫微老贼!他果然,还是对大天师们下手了。甚至还带来了冥府的最强兵器,九头狮子。”
“就是那个依靠你和王善的全部力量才得以击溃的家伙?”
“没错……”萨守坚感到一阵阵虚弱。老师们一定还活着,可是,他们到底在什么地方?
“守坚,就在你回来前不久,有一柄铁枪从天而落,斜插在全真庵内。”重阳子大手挥向后院的方向。“枪身上粘卷着一封要你亲自打开的书函……”
“走,去看看!”萨真人向全真庵快步走去,他的心中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行至全真庵院内,只见马丹阳站在长枪一旁,轻手抚过古朴的枪身。枪柄处高高吊起一只劈作两半的葫芦,上边还沾着丝丝血迹。
萨守坚心中一沉:这是张天师随身携带的葫芦。
“真人,就是这封信。”丹阳先生见萨真人到来,便要去取卷在枪身的书信。
“且慢!”萨守坚抢上一步,按过丹阳先生伸出的手掌,指着书信内侧微微翘起的黄色符箓,道:“这是散魂符,轻轻一沾,便魂飞魄散。”
丹阳先生倒吸一口冷气,忙抱拳称谢。
萨真人将天师剑从匣中取出,轻轻挑下书函,在地上将函封划开,这才俯身取出书信,定神细览。
紫微大帝急敕!今有逆天恶贼张道陵、葛玄、许逊已被紫微宫拿下,尚余萨守坚你一人漏网。若想要他们活命,你便独自前来紫微宫领罪!
可恶!萨守坚将书信摔在地上,怒喝一声,奋起阔剑,将那柄长枪斩断。
搜神天师将书信捡起,略略阅看,读至紫微宫欲令萨守坚自投罗网之处,愤慨道:“守坚,那是为你准备的陷阱,莫要信他们的鬼话。恐怕,就算你去了,他们也仍会害死三位老师,反而还要搭上你的性命。”
“我会去的。总要有人救回三位老师,而我,也终究要直面这些狂徒。”萨守坚将天师剑收回剑匣,大步向外走去,他的眼神充满了无比坚定的信念。
搜神天师伸手拦住萨守坚,道:“我同你一起。”
“不必。”萨守坚将重阳子的手臂一把推开,头也不回,继续向外走去。“他们是冲我来的,这是属于我的战争。”
“是我们,守坚。我也是天师!”重阳子对着萨守坚的背影咆哮道:“如果你真心要救三位老师,而不是送死,就不要拒绝更多人的帮助!”
萨守坚停下脚步,背对重阳子,缓缓说道:“那若死在紫微宫,可莫要怪我。”
“哈哈,不会死的。”重阳子走到萨守坚身旁,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可是连神仙都闻风丧胆的搜神天师呀。”
金顶山紫微宫前,黑煞圣君手持开天斧,守在山门前,严阵以待。四员神丁站在身后,各秉法器在手,亦是神色警惕。
师尊说过,不出十日,那逆贼萨守坚必定前来,需得加紧提防。这样想着,黑煞圣君对神丁吩咐几句,自己捏个纵云诀,大步踏云而起,向四周的山峦处缓缓巡看。
众山宁谧如常。高峡云雾深,白鹤翱翔成群,竟分不清云鹤之影。峭岩松林翠,青猱攀爬若飞,已辨不得猿松之别。
黑煞圣君将内六峰巡遍,又转到外八峰。行至鹰嘴崖上空,腹中有些饥馑,正要转身回去,只见云色忽然变暗,远处隐隐有雷光闪过。俄顷,大雨倾盆,雷声震响。
“见鬼!”黑煞圣君拖着湿漉漉的身子,落在鹰嘴崖顶的山房门前,刚要进门,忽觉身后一股精沛元气袭来,连忙转身挥斧,恰好截住一口来势汹汹的四尺宝剑。定睛一看,正是那威名远扬的搜神天师。
“黑杀镜!”黑煞圣君大喝一声,从身后祭起一面古朴的八卦形铜镜。镜光大作,一股惊人的气浪将搜神天师弹飞出去。
雷霆闪过,一尾红鬃白鳞的蛟龙疾冲而下,它的御者稳稳站起,高举天师之剑,将源源不断的闪电招引在剑锋之上。
“狗贼!”黑煞圣君放声怒骂,将大斧摆开架势,左手青筋暴起,重重掐起一个天关地轴诀,将黑杀镜遮在身前,绽出六色彩光。
蛟龙长啸一声,俯身扑来。那御蛟之人高呼着自己的名号,将满蓄雷电的宝剑挥劈杀来。
“吾乃天师传人,萨守坚是也!”
雷光剑芒摔在黑杀镜之上,竟被那六彩光芒化去。黑煞圣君当头一斧,却将萨守坚劈下龙背。一滩血水溅在地上,被愈来愈烈的暴雨冲灌到崖下。
“守坚!”重阳子从松木高枝纵身跃下,双手握剑,大力劈砍。
黑煞圣君将手一招,黑杀镜随心所往,将刚才化去的雷霆之力一窝蜂轰向重阳子。
那搜神天师暗道不妙,在空中翻个筋头,倒落在山房瓦檐之上,总算勉强躲过,而刚才跃下的巨松木被雷光击中,竟在一瞬间灼成了焦灰。
“小心那镜子,它能借力打力!”萨守坚拈起两枚枣子,碾在前胸的伤口处,转眼间便将伤口弥合。
“恶贼,我绝不会让你接近师尊!”黑煞挥起大斧,如一道黑风,朝萨守坚劈来。萨真人将天师剑左遮右拦,也只是勉强支应。搜身天师施展天遁剑法,把一道道剑光打来,也被黑杀镜尽皆化了,反被打回的剑芒杀得落花流水。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萨守坚将天师剑向上推架,用力格住大斧,然后大喝一声,弃下宝剑,从黑煞圣君胯下钻出,翻身跃上他阔大的背部,双手穿过腋下,双腿搭上两膝,用尽力气,将黑煞的四肢紧紧锁住。
“重阳!我来抵着他,你去紫微宫!”
“我来杀了他。”重阳子提起长剑朝黑煞的头颅斩去,却被黑杀镜遮在中间,放出一道气浪,将其弹出。
萨守坚遭到黑煞圣君奋力抵抗,他几乎可以隐隐听见双手骨骼剧烈的嘶鸣,遂向重阳子大声喊道:“我们破不了黑杀镜,不用管我,你快走!”
重阳子唾了一口血水,用力点点头,施起天遁剑法,紧握一道剑光,向丛山深处的金顶紫微宫疾飞而去。
“不!黑煞,要保护师尊!黑煞,绝不能让恶贼接近金顶。”黑煞双眼变为红色,粗壮的青筋如蛛网一般布满全身。他剧烈地颤抖着,庞大的身躯向外释放着无尽的巨力。
黑煞圣君在狂怒之中化作一只四臂熊怪,将萨守坚重重甩出,咆哮着拔岩跃山,朝搜神天师追杀而去。
那重阳子剑光飞快,只见金顶已近在眼前,忽然有黑影从侧后方袭来,一只四臂熊怪将他粗暴地扑落深涧。
重阳子挥起万道剑光,打在熊怪身上,却未造成丝毫损伤,只好将长剑插进岩体,稳住身形,又握住剑光向山崖之上遁去。
熊怪紧追不舍,向上攀去,六只巨爪将一块块岩体抓碎。眼看重阳子临近山顶,遂将一双巨爪深深嵌入巨石,另外四爪抵住山体,仰天大吼,用力向外拔出。
只听一阵地震山摇,整座山体竟被熊怪拨倒而下,将搜神天师压落剑光,甩下山崖。
“罡步,雷枣,破!”萨守坚乘蛟赶上,掐诀将挂锁在黑煞背部的时候暗中粘下的数十颗雷枣,尽皆引爆。耀眼的雷光,汹涌的气浪,将熊怪完全淹没。
重阳子见萨守坚截住黑煞,遂再次向金顶冲去。
“不!”黑煞圣君奋力从光华中冲出,他的身上竟然只掉了几块皮毛。他将一座巨岩抓起,向搜神天师奋力掷去。
搜神天师调转剑光,大开大阖,将岩石劈开。而黑煞圣君已然冲来,从碎落的岩石中钻出,一把按住重阳子,重重压在陡崖之上。
“守坚……救我……”重阳子无力地嘶吼,他匆匆祭起的护体金光在黑煞圣君的猛击下摇摇欲坠。
萨真人紧握天师剑,仿佛做出一个重要决定般,狠咽一口气。
“恶贼!去死,去死!”黑煞大力撕扯着遮护重阳子的金色光壁,一爪一爪将厚厚的光能掏破,毁尽。
只剩一击!只需要一击,就能杀死外敌,保护师尊,报答师尊的恩情。
黑煞虎视着暴露在眼前且彻底无力招架的搜神天师,高高举起了巨爪。
一阵劲风从身后传来。黑煞轻巧地踏上山岩,转过身用一对巨爪捉住呼啸而来的天师剑,阔臂一甩,便将萨守坚甩出。
这时,剧烈的疼痛将他攫住,用力向毁灭与死亡的深渊压去。
黑煞圣君呆呆地望着那张贴在天师剑上的金色散魂符,在雾雨淋漓中,灰飞烟灭。
师尊,黑煞终究未能报答您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