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大雨滂沱之下，卿奚浑浑噩噩的离开，在身上冲刷出或深或浅的一条血路，一直蔓延开去。
卿尘至死也要护她，却还是难以幸免遭到了苍龙族的追杀。
卿奚破坏婚宴，销毁龙女泪，害死了兄长……她失去了哭泣的能力，血也快流尽了。
她身着的丧衣也变得十分应景，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她的兄长。
在逃亡途中，她恰与逃回故乡的白吾相遇……那个色弱，却身着花绿衣裳的白鹿精。
卿奚被白吾救下，重伤的身体失血过多，也早就不堪重负。
她倒下了，满脑子都是与兄长的曾经。
她开始回忆平生。
卿奚是苍龙族的血脉，却是父亲与妾室所生的孩子，是庶出，是从小不受待见的原罪。
出生起，伴生之物降临，却被仆人取走好生看管。
于是，她失去了落泪的能力，从小体弱多病。致使她幻化人形，都比同龄人花去了更多的时间。
可她拖着这么一副病体，要如何与卿尘一较高下？
下人会在她的背后嚼舌根，何其名之为奚？
颇具讽刺意味。
奚之意，视为轻贱。
在卿奚听来，她便只是笑，笑得前仰后合：“因为我的出生，就是为了成就你啊……我的哥哥。”
她笑罢，双眼只剩一片死寂。
卿尘确是苍龙一脉中，最具天赋的青年才俊。他心思细密，慈悲苍生，龙族一脉上下皆想着法子为大少爷铺路。
也正是因为有卿尘的存在，卿奚始终无法撼动兄长在父亲心中的地位。
而她永远是被拉踩的那个，是被用去交换的牺牲品。
就连被夺走的伴生之物，也被用作利益交换，镇压人界，从而换回了卿尘的仙缘。
对此，卿尘事先并不知情，看着每每愈发阴郁与多病的身体，他愧疚在心。
因而不论卿奚在下人口中是如何刁钻蛮横，卿尘始终待她很好，骄纵她，尽可能满足小女孩儿的所有愿望。
每次外出，都会带来一份礼物。
爱吃的爱穿的爱玩的，只要他能想到，也基本上一应俱全。
卿尘作为兄长，有能力，也愿意待她更好，便主动提出要带她出屋看看。
细想下来，这还是卿奚第一次离开海域。
此时人界入秋，正值茂密枝叶绿意葱茏，与秋意泛黄凋落之间，色彩斑斓。
空气中夹带着花朵盛开的芬芳。
卿奚于高处俯瞰大地，田间小道像极了多色的涂鸦方块，地势高低错落。
日光将山腰照得寡淡，山道崎岖，村民们在山间常年存放着猎捕野兽，而置放的陷阱。
正值少年的兄长在前走着，为了顾及她的身体，他放缓了步子，带她小心翼翼的躲过障碍。
卿奚看着脚下铺满枝叶下的尖刺陷阱，默了一瞬，却倏地萌生出些阴霾的念头。
倘若卿尘不存在就好了。
倘若他就此死去就好了。
这样，父亲就会看到她了。
念头在萌生的刹那，她便假意崴脚，堪堪跌落那瞬，卿尘回身，她便一手将卿尘推入陷阱当中。
洞口虚掩着的枝叶承受不住男子的重量，卿尘的身体便在刹那下陷。
卿尘应对不及，随即跌入洞底，幸好身体做出行动，四肢张开死死抵在了最后一刻，索性只是腿脚受到了些刺穿伤。
这于卿尘并无大碍，更何况，他生而拥有的能力，便是疗愈。
卿奚身于高处惋惜。
当卿尘施展藤蔓之术从陷阱出来，第一件事不是想着如何责骂她，而是关切她方才可有受伤。
卿尘将妹妹的安危放在了首位上。
看到卿奚安然无恙，卿尘的第一反应却是松了口气，他庆幸道：“……好在阿奚没有摔下来，所以受伤的只是我。”
可明明是她害他受了伤，他为什么不生气？
卿奚无法解答，却使她狭窄的心房里……滋生出些异样来。
卿奚的体力一如既往的差，脾虚气弱，只要稍微走快几步，都会感到四肢无力，手心冒虚汗喘不上气来。
卿尘见状二话不说，背起她完成了剩下的路程。
兄妹二人来到山顶上，阳光失去了树木的遮掩，都变得刺眼许多。
卿尘将自己置于平地之上，她便眼看着他三两下爬上树干，稳坐在了树干之上，这对于身手矫健的他来说，轻而易举。
可她注定不会是个健全的孩子，于平凡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小事，都能轻而易举撩拨起她心底的愤恨、她的嫉妒……
卿尘看着妹妹在树下没有动作，将她的阴沉视为犹豫，他从枝上动了动，挪到稍矮些的位置。
适逢阳光正好，他背着光探出身，向她伸出手来。
他想邀请她到高处，再次俯瞰盛景全貌。
卿奚犹豫一瞬，就被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捞了上去，她小小的发出了一声惊呼……却在刹那感受到了自由。
枝上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坐在兄长身旁，她看起来就只有小小的一只。
他说，虽然现在正值秋季，他却更喜欢春天的生机盎然。
因他这多愁善感的性子，看不得世态炎凉，注定与伤春悲秋无缘。
看着兄长愈发俊秀的侧颜，卿奚想，或许他与她心中定义的男子……不一样。
越相处，却越发对他改观。
他的心思，澄净得像那一眼泉水。
这令卿奚惶恐不已，她迫不及待的将自己内心深处那些阴暗心思、阴霾与戾气都封存起来。
她显得乖巧无邪，这样与他站在一起，才算得登对。
在外人看来，卿奚好像变得比以往开朗许多，或是与兄长的难舍难分罢了。
此后，兄妹俩形影不离，长辈将这当成两个孩子的感情好，心里倒也生些安慰。
可这看似融洽的生活只持续了一阵子。
早在卿奚心底埋下的种子，逐渐歪曲成型……生根发芽。
她从开始喜欢哥哥的偏爱。
再到后来，喜欢哥哥。
情感变质。
卿尘始终觉得自己亏欠于她，便加倍对她好。
长此以往，令卿奚误生爱意。将卿尘对她的好……误认为成占有。
卿尘身去何处，她也自当如影随形，哪怕兄长在世间历练，她也亦步亦趋。
直到一日，兄妹俩经过西方，途中与白虎相遇。
卿尘对这女子一见钟情。
兄长将女子救回海底，教女子如何在水下呼吸，如何行动……这一切都被卿奚看在眼里。
好像自从女子的出现，便夺走了兄长所有一切属于自己的关心。
哥哥的眼里，怎么只有别人了呢？
卿奚深埋多年的阴霾与戾气，在这一刹那变本加厉卷土重来，内心也变得扭曲起来。
趁一日兄长不在，卿奚便自作主张将女子赶了出去。
她原以为，只要这个女子消失了，兄长就会再次回到她身边。
没成想，二代鵼梧的出现，令卿尘与女子重新产生联系。
四兽成仙，她跟着上了天界，却看着这二人冰释前嫌，重归就好。
女子与兄长的关系越靠越近。
在心口积压的嫉妒也就愈发沉重。终于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她魔怔似的，偷偷查看月下老人的姻缘簿，看到二人名姓刹那嫉妒蒙上双眼。
她企图擅自修改、拿剪子将兄长与那女子的情缘剪断……却被那个夺走她伴生之物的女上神阻止。
卿奚就此怨上了烛翊，将心底邪火全部泄在烛翊身上。
如果不是烛翊，卿奚的伴生之物也不会被奉上。
如果不是烛翊，兄长不会与那女子再次重逢。
如果不是烛翊，卿奚现在还能与兄长生活在海域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
卿奚本想将罪名都嫁祸到烛翊头上，可上神漾临站出来打乱了她的计划。
卿奚又试图将摔伤的罪名嫁祸给肆潆沭，却被兄长发现了。
事实一一摆在了卿尘的眼前，他虽不愿相信，却也只得艰难质问原因：“为什么要这么做……？”
卿奚却歪着头，这张清秀的容颜上挂着笑意与无邪：“自然是因为阿奚喜欢哥哥。”
她习惯了将自己伪装乖巧。
卿尘一怔，不解的皱着眉：“我也喜欢阿奚，你我是最亲近兄妹。可是这么做是不对的……”
她的笑容僵了片刻，夺过话来，那双眼定定的看着他：“哥哥，我于你不过兄妹之情……可我不是。”
卿尘如遭雷击。
后来的卿奚，暗中与妖魔勾结，偷盗弥天石，陷害无辜之人，再三犯下大错。
直至她销毁龙女泪，卿尘为了平息事端，不得已奉上青龙心。
可在卿尘的记忆里。
妹妹仍旧还是那个小丫头，身量还不及他腰高。
脸小小的，像个面团子。
……
卿尘死了。
当卿奚醒来，却发现这不是梦，这已成了既定的事实。
麻木再一次席卷着悲伤……将她淹没。
卿奚泣下血泪，誓再不涉足三界。
当青龙死去，龙于世间便成了传说。
白虎曾与青龙怀有一子，将其诞下留于苍龙一脉后，白虎回到了万赦山谷。
她收留四方漂泊的灵精幼崽，将自己虎族的意志传承下去。
哪怕山穷水尽，她也将如此度过余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