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龙在仙境外转了三圈,终于找到了搁浅在一块岩礁上的小船,船上却没有王善的影子,拴在铁链上的风火轮也不见踪影。
重阳子从蛟龙背上跳进船内,发现一封用长长的木刺扎在船板上的书信。
重阳子略读一通,便将信抛给萨守坚,重新跃上龙背。
真人打开书信,看到几行隽秀的字迹:
萨守坚,搜神天师,本郡主借王善用几天,至于什么时候还?本郡主倒还没有想好。
华光郡主 手书
原来是华光仙子来过了。
想到华光仙子,萨守坚就感到一阵阵愧疚。正是由于他的责备,华光才愤而离去。现在,她还带走了王善。
重阳子摇摇头道:“这个马胜姑娘,也真是可恶!有什么事,不能等我们回来一起商量吗?偷偷摸摸就将人带走了。”
“我以为你根本不会在乎王善呢?”萨守坚笑道。
“那个家伙吧,虽然是个夯货,但身手还行。”重阳子极不情愿地承认道:“深交之后,还算讨喜。唉,所以我就说,这个马胜姑娘……”
“小家伙……背后骂人……可不好。”突然那块“岩礁”从水底缓缓升起,露出小岛一般的“岩体”,而这岩体之上赫然露出一双硕大的眼睛。
“这这这,这是什么?”搜神天师手足无措道。
“吾是……神龟!……吾在此……驮负蓬莱仙境……已有几千年了。”那神龟声如洪钟,一句一喘地回应道。
“失礼了,前辈!”萨守坚冲唱个诺,道:“敢问,是有一位短发的仙子来过这里吗?”
“华光郡主……当然来过。……你们的朋友……很安全。”神龟慢吞吞道:“但是你们……不安全。”
“我们?”重阳子道:“我们为什么不安全?”
“你们赶快……回去吧。”神龟撂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叹了口气,将那礁石般的头颅浸没在水中。
两位天师骑乘蛟龙,不一日便到了宁海,在丹阳府门前落下地来。那蛟龙在空中翻身一蜷,便缩成拇指大小,径自挂咬在萨守坚右耳之上,彷若一枚银光闪闪的耳环。
重阳子见府门紧锁,无论是谦声问询,还是疾声叩门,均无门子应和。于是将长剑拔出,扛在肩头,纵身跃上府院外墙。
“糟了!”重阳子倒吸一口凉气,道:“有妖!”
萨守坚连忙纵上墙头,而重阳子双手擎起长剑,早已扑进院内,朝一个黑色的身影斩去。只听刷一声剑光,那影子应声而断,落在地上,化作两截黑色的巫蛊木人。
重阳子用长剑插起木人残骸,放在眼前,细细看着。
萨守坚翻身落下,在重阳子身旁站定,低声道:“还是那个黑太太。这次,她是前来报复,务必小心!”
重阳子将残骸甩下,环顾四周,在影壁旁发现了一个倒在地上的门子。
“好像还有脉搏。”重阳子将手扣在门子的腕部,察觉到一缕微弱欲绝的跳动。
“是被狐妖吸干了精髓。”萨守坚凑到门子身前,翻手咒出一枚枣子,将元气注满其中,撬开那人的口齿,喂他吃了。
门子原本面无人色,形同枯骨。食了仙枣,顿时恢复元气,渐渐醒转。
“两位师父。”萨守坚与搜神天师在丹阳府行走多日,那门子自然熟识。此时大命方苏,见得两人,连忙跪拜。“请救救我家主人。那日,你们前脚走后,黑太太就后脚闯了过来。”
原来那时……萨守坚想到出海那日,丹阳先生并未如约送别,想是已遭黑太太毒手,于是攥紧拳头,深自痛悔!
“你家主人现在何处?”
“在南庵……”
重阳子站起身来,望着妖气正浓的前方,道:“看来,那狐妖在等我们过去。”
“南庵是个再明显不过的陷阱。”萨守坚取下背在身后的剑匣。
“就算是陷阱,我们也要闯一闯!”重阳子摆开长剑,另一只手将搜神仙箓祭出,大吼一声:“疾!”
重阳子斩断三重铁锁,破门而入。拘役而来的四位神将围住南庵四隅,阵阵金光从门窗射入,将整个庵堂照得大亮。
那狐妖横坐于堂上,将玉足架在八仙桌高高翘起,盛气凌人地望向这边。
重阳子咬牙切齿道:“狐妖!外边布满了被我拘来的神将,你已走投无路,快把人交出来!”
“哈哈哈哈,果真如此吗?”黑太太格格娇笑着,扬手拍了两下,挂在堂内东西两侧的帷帘应声而落,现出十数条人影。那些人被某种妖术控制了手脚,一一跪倒在地,各持一把牛角尖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他们的脸颊因恐惧而不住地颤抖,汗珠大滴大滴地落下。重阳子在其中辨认出了马丹阳、战法师等人的面孔,这些都是丹阳府上的宾客、家眷。
马丹阳面如死灰,用求饶的目光望向重阳子。在他的身边跪着妻子孙氏。孙氏早已不复往日的华贵雍容,失魂落魄,哀息连连。
重阳子握紧天遁宝剑。
“休要轻举妄动!这可是一十二条性命,他们的死亡全部系于老娘的一念之间。只要我心念一动,他们就会把尖刀扎进自己的脖子里。”狐妖将玉足从桌上轻轻放下,双手装腔作势地做出切割的动作。“咔嚓!鲜血直流,一定很壮观!”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很简单。”黑太太站起身,缓缓走来。“老娘用这十二条人命,来交换自己这一条性命。”
“让我放了你?”重阳子盯紧黑太太渐渐贴近的眼眸。
“当然不是。事实上……”狐妖光洁的指尖若即若离地划过重阳子的下颌,轻轻捻住长剑的剑刃,向自己的玉颈压下。“我是要你,杀了我。”
“杀了你?”重阳子有些迷惑不解。
“没错。上次托你的福,我得以逃出生天。这次,若你还是怜香惜玉,狠不下心来,这十二个人可就都要死了。”
“重阳!”萨守坚从房梁处跃下,手中的宽刃天师剑闪着耀眼的雷光。“莫要中了这狐妖的圈套,乱了自己的心性。”
究竟是除掉一只罪大恶极的妖,换取十二人的性命,还是放弃十二人的性命,救下一只罪不至死的妖。
生命难道可以用数量衡量吗?
生命难道可以凭族类区处吗?
可恶。
“你还在犹豫什么?”狐妖道:“你不是天师吗?斩妖除魔,难道不是你的责任吗?杀了我,你就能为万人所传诵。”
不对,我正在落入由她编织的陷阱。我若因杀生而获得景仰,便是印证她的道理,以暴力方能获得景仰。
“我帮你做决断。”狐妖轻轻举起左手,伸出三只玉葱般的细指,道:“我数三声,你若不杀我,他们便会死去。”
“三。”十二把牛角尖刀忽然加重了立道,在众人质的脖子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叫苦声盈满整座殿堂。
“救救我们,法师!”
“妖类当然该除!天师你在犹豫什么?”
“你要为了一个妖,伤害我们十二条命吗?”
“若我们死了,你也不得安宁!”
“二。”狐妖收起一根手指,紧紧地盯着重阳子的眼眸,屏息以待。
“好好好!”重阳子心中犹如一片乱麻,遂大吼一声,将剑锋抵上狐妖的喉头。
“一!”
剑锋刺入黑太太的喉头。她的脸上浮现胜利的狂喜。十二柄尖刀齐声滑落。人们扑倒在地,庆祝着死里逃生的狂喜。
重阳子大喝一声,将长剑抛下,电光石火般祭起搜神箓,大展拘神之术。
一团金光囚牢将黑太太笼罩其中。
“你…”狐妖脸上的狂喜化作恼怒,想说些什么,却被鲜血与剑刃硌住喉咙,什么话也说不出。
“收!”重阳子大手一挥,金光在黑太太身边炸裂开来,厚厚的仙箓自动翻至空白一页,金光绘下黑太太的容貌。
重阳子将长剑拔出,鲜血晕染了狐妖的脖子,黑太太忍受着剧痛拼命挣扎。
原来,重阳子将狐妖刺死,救了一十二人,又抓紧时机,架起金光囚牢,截住夺户而出的狐妖魂魄,再施展拿手的拘神之术,将狐妖魂魄拘下,如此,狐妖魂魄系于搜身箓,终归不散,而狐妖肉躯受伤,只能凭自忍受。
“守坚,接下来就麻烦你了。”重阳子道。
“真拿你没辙。”萨守坚蹲在狐妖身边,口中振振有词,咒出两枚软枣一前一后贴在黑太太脖颈上的伤口处,轻轻捻为枣泥。说也奇怪,那枣泥刚已融进汩汩流出的血液,便化作肌肤一般,将伤口愈合在一起,没有留下一丝疤痕。
黑太太卧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为什么要折辱于我?你若拘我做你的奴仆,我宁可去死!”
重阳子翻开搜神仙箓,将狐妖那一页干净利落地撕下,俯身递给狐妖,道:“我从来没有拘你之意,现在你的性命交还你自己手中,或逃脱,或自戕,都是你的自由。”
“仙道贵生。”重阳子转过身,俯视着匍匐在地的众多人影,道:“若要长生,须得贵生。贵己之生,贵人之生,是为修性。性命双修,是为全真道。”
这寥寥数语,道得重阳子数日来潜心思考之心得,可谓掷地有声,众人咸服。
重阳子在众人中辨出丹阳先生,缓步走上跟前,俯身将其扶起,笑道:“不远三千里,特来扶醉人。”
丹阳先生心中一凛,连忙拜谢道:“弟子愿拜先生为师,修习全真之道。”
原来,往日里,丹阳先生期望避世修道,却始终放不下权势,亦未得门路。某日,与战法师、高居士等酩酊大醉,愈觉落寞寂寥,遂吟诗曰:“抱元守一是工夫,懒汉如今一也无。终日衔杯畅神思,醉中却有哪人扶。”如今,重阳子得悟真道,一双慧眼将丹阳先生往日烦恼看得通透,故此以诗对之,为丹阳先生指出一条坦荡明路。
“重阳子!”狐妖从地上一跃而起,跳上房梁,道:“你说的虽有道理,但我一时难以接受。”
“不妨。”重阳子将双手背过身去,道:“你尽可回去慢慢参悟。”
“老娘欠你一个人情,”狐妖道:“此回铁刹山,我将闭关六百年。出关后,若遇全真道人,我必倾力相助,还你人情!”说罢,便从窗口跃出,不见踪影。
狐妖走后,众人将马府搜检一通,将昏迷之人尽皆救醒。丹阳先生将庵堂的匾额取下,提笔亲书“全真庵”三字,挂在庵堂之上。
此后百年,全真教遂成北方第一大宗。六百年后,全真龙门派弟子郭守真得到铁刹山黑老太太相助,开创辽东全真教一系。
与重阳立道几乎同时,东海仙境地动山摇。一只只巨大的钢铁触手穿透神龟的头颅、身躯,将三座仙境俱皆撕裂。
三位天师驾起祥云,看到从海底深处,悍然升起数具庞大的九头狮,无数只眼睛血红的夜叉从狮口中飞出,将天空遮成了黑夜。天蓬圣君、真武圣君并肩站在巨兽头部,扬了扬捏在手中的四张散魂符箓,肆意狂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