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
我名烛翊,曾以神格铸剑,以血肉引灵,最后因此死去。
我的灵体破散开去,遗落三界,又曾以残灵形式堕入轮回。
每当人界过完一世,残灵就会相拥着聚集在一起,使灵体变得更加圆满。
每轮一世的自己,皆执念寻一处依存的温暖,结局却每每晚景凄凉……这是司命钟欢矣写的命格,我无可奈何。
当第三世的我死去,缔忱强加于灵体之上的咒印顷刻破解,我终于得以恢复自由之身。
往昔历历在目,就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闭上眼,大大小小的我皆是一团团红色的棉球,她们在捉迷藏,或躲进云里、枝叶间、花苞中、海底的贝壳里……
突然天亮了,所有的小家伙们都簇拥着跳出来排排队,再汇聚到一起。
逐渐衍生出了我的存在。
我是纵横天地间毫无拘束的游魂,不用知道何为归处,天大地大任我随意游荡。
反正谁人都看不见我,谁人都找不到我。
地府曾受妖魔重创,需要紧急完成善后工作。
不论是重建地府,还是加急处理鬼灵转世,寻回在簿恶灵……鬼差们个个忙得晕头转向。
他们一入夜就人界到处跑,这不,就被我碰着了。鬼差们正将剩余的七只恶灵抓捕在案,统统绑了带回去。
在一众鬼中,我见到了个熟悉的身影,一只一身黑,一只一身白。
哦,是黑白兄弟。
他们日夜兼程连轴转,又舟车劳顿数日,看上去倒像是苍老了数十年。
我心里纳罕得很,不过是仅仅数年未见……他们怎么就老成这个样子了?
一只只恶灵嚎叫着,张牙舞爪的,被鬼差的铁链在手上捆成串儿,一个接一个带着走。
我生来就胆大,这下更是从容靠近,一屁股坐在铁链之上摇荡着双腿,惬意得很。
这下有鬼差带路,恶灵出力,将我不费吹灰之力的又运回了地府。
地府了无新意,还是我熟知的那串套路。
为了维护秩序,带回地府管辖的众鬼,都该按批次落入轮回之中。
轮回前,众鬼需将前生所犯之事如实说尽,交由判官记录核实,再以阎王拍案,发落处理。
至于是落入牲畜道还是转世为人,有个什么样的未来,这就交给天上的司命来书写命格。
——此生可有枉杀无辜?
——为何而死?
——有何留恋?
……
这些个问题盘旋在耳,倒背如流,我只觉耳朵都听出了老茧。
闲来无事,我便寄魂到一朵花上,看着鬼差们每日跑来跑去。
堂前的阎王好像能看到我的身影,却是看破不说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与我相安无事。
而判官曾经责罚与我,想我也是一任宽容的上神,看他这般辛勤的在侧桌之上奋笔疾书、挥汗如雨。
我路过时,便好心挥起一阵阴风……教他一头栽倒在墨池里,墨迹糊了字迹,衣摆兜了头。
引得一旁小鬼闷声憋笑。
哎呀呀,我可是好心。
可惜没人听得见我说话。
鬼差们陆续带回了所有恶灵,将数量都与簿上核对完全了,牢房里却拥挤得不像话。
于是乎,鬼差们只得加班加点的判决,早早处理掉一批,好容下后来的鬼灵。
我在地府一蹲就是数十年,地府又逐渐步入正轨,恢复了以往的秩序。
一日,我又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个与我爱恨纠葛的,长得像朵花儿似的女子,她小脸涨得通红,瞪得目眦欲裂,小脚跺着地就来了。
她这灵体一被勾回地府,就对着各路鬼差开始发难。
胤沅一摔衣袖,再不顾及形象,冲向转世境张口就嚎道:“让我死,快让我死你们谁都别拦着我!”
“哎呦姑奶奶!人家都巴不得活得长命百岁的……您这是做什么,哪有一回来就盼着死的……!”牛头马面纷纷汗颜,上前劝阻。
黑白兄弟没见过这架势,缩在角落里面面相觑,不敢动弹。
“好,那今儿个就让你们都开开眼,回天界,回什么天界?!姑奶奶脸都被丢尽了,回天界……当笑柄去?!”胤沅撸起袖子咬牙切齿,“今日不是我死,就是那钟欢矣死……!”
在场小鬼,无不被她震慑到了,大气不敢出,生怕被殃及后胖揍一顿。
我遥遥听罢,啧啧称奇,能看她如此失态……实属难得!
她不是当着我的面儿转世去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莫不是中途还发生了什么意外?
如何能急得她形象都不要了,当众撒泼骂街,总不是跟缔忱有关罢?
我抱着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心态,继续看下去。
由阎王提问,判官在一旁颤颤巍巍记录她生前故事,我听了一耳朵,险些没把牙磕在大石头桩上。
说这胤沅前生的父亲是个烂赌鬼,天天不着家,在外欠下一屁股债,只好与母亲相依为命。
母亲耕地,胤沅就去挑水浇园,幸好胤沅天赋使然,花草庄稼都被料理得十分可观,就在这小县镇里一浇就是十五年。
说邻家有个兄长,自小家境贫寒却也饱读诗书,这一男一女住得近了,兄长又长相儒雅,便与她眉来眼去上了。
她也愿意为了儒雅兄长的前途,搭上自家里为数不多的钱。
正巧有一年,这儒雅兄长进京赶考高中榜眼,本以为她的人生将如此扭转,结果这兄长复职又扭头就不要她了……好一个现实版的陈世美。
而胤沅半生凄苦后,遇上有一天暴雨,她夜里赶去收庄稼。正巧山上泥石流冲垮了河道,她也被连人带物被埋在了石流之下,一命呜呼。
享年二八,卒。
我笑得满地打滚,这下可好,一举两得,不还省了墓碑钱嘛!
也不知司命与她什么仇什么怨!这命格悲惨中还透着些许滑稽,钟欢矣不愧天上第一人!
只见胤沅咬牙切齿恶狠狠的道:“待我何时上了天,定要将他的脑袋都拧下来……当球踢!”
这女仙一听就怨气颇深,教小鬼们不敢言语,只得愈发惊恐的将她望着,地府霎时间鸦雀无声。
这仙家之间的恩怨情仇,鬼差们能不干涉就不干涉,毕竟鬼微言轻的,恕孟婆也不敢管。
这不,趁着机会,孟婆就开溜去了。
而我坐在那花堆上翘着个二郎腿,全然只当看了一场笑话,就差拍手叫好了。
胤沅正发作,忽而怔住了,她转头朝着花丛看来,揉了揉眼,而后诧异不止:“……你?”
她也顾不上生气了,当场三步并作两步走,直冲到我跟前来,一把拍在我身上,却发现摸到了我的实体。
胤沅哑然一瞬:“你,又死了?”
我轻咦一声:“原来你看得到我?”
我与胤沅两两对视,而后各安心事的沉默下去。
我猜,胤沅正想着如何将我灌满一肚消忆丹……好得个安生。
胤沅与我双双琢磨,后才得出个答案。
是我寄生在花上,而胤沅本就掌握花草,对我的气息又熟得很,这才勉强认出了我。
“得,只怪我没脸没皮,灵体融于花上也如此妥帖。”我抠了抠脸皮,“至于我为何又出现在这里……一切说来话长。”
听得胤沅的悲惨前生,我倒是替司命开脱两句:“或许你是转世来得太过突然,他赶工加急,这才草草涂上几笔?”
闻言,胤沅斜瞥着我,忽而冷哼一声:“嗯,你说得对,你那三世何其悲惨。我这是他抠着脚丫子涂的字,你这确是他精心设计字斟句酌……你何其宽容啊。”
我也深深沉默,再对司命同情不起来。
而后我二人商议一番,胤沅决定再也不死了,此仇不报不痛快!就是蹲,也要蹲到钟欢矣……让他不死不休!
在胤沅的帮助下,我逐渐拥有了凝结的完整实体。
而地府接连发生了太多的蹊跷事,消息便不胫而走传到了漾临的耳朵里。
这些歪瓜裂枣的故事,一听就与我脱不开干系。
这不,他便寻我来了。
毫无征兆的,他出现在了三生石的一端。
再见到我,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微弱,却万分动人的光。
他看起来风尘仆仆,不久多久没有睡个好觉,这才会清瘦如此,就连眼下都带了青影。
再见到漾临,我也十分诧异。
可我满脑子都是他先前对我爱答不理的样子,心中的激动,就又倏地平息下去,我一板一眼的开口:“你怎么来了……”
漾临走到我跟前,脸却“唰”的一黑,上前就狠狠掐住了我的耳朵,在我忍不住爆粗的档口,他又将我紧拥入怀。
……整得我猝不及防,怪羞涩的。
胤沅挑了眉,十分知趣的找别地儿休息去了,带着鬼差们统统离场,只留下我与漾临。
“你可……让我好找。”我被漾临捂在怀中,耳边传来他闷闷的声音,这如溪水潺潺的嗓音间,微不可查的……带了委屈。
他的长发滑到我的脸上,痒酥酥的。
我捏着他的头发老实道:“我也不知怎的拥有了神智,也没处可去,便跟着回了地府。”
“嗯。”他蹭了蹭我的脖颈。
我将他的长发在指尖打圈儿:“你之前放猫咬我,还对我爱答不理。”
这叫秋后算账。
“嗯我的错。”他应得痛快。
我拽着他的头发戳着他的脑袋:“……你还嫌我脏,要我走远些!”
“现在不嫌了。”他一声怨言没有。
“你以前都要我天天忙前忙后,给你做苦力。”我皱着眉。
“以后都交给我。”
“还有啊……”就在我更进一步细数着他的罪行时,他忽而抬头,摁住我的脑袋就亲了下来,脑袋一片空白……教我没出息的把剩下的埋怨,都咽回了肚子里。
漾临什么都认,就是抱着我不放。
我静下心来,深吸一口气,满鼻腔都是他的气息,清清淡淡,好像能闻见月光。
我伸出手轻轻的回抱他:“我回来咯。”
说着这句话,心底不知怎的,好像跟着暖起来了。
后来,我与漾临问起这些年发生的事,开口道:“我走之后,鸢迩呢?那妮子可还好。”
“好,好极了。”漾临瞥来一眼,“天天哭你,人界就差没累积出一池新海域来。”
在我销声匿迹的这段时间里,外界发生了许多翻天覆地的变化。
“卿尘死了。”漾临仅开口这一句话,便骇得我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先前,卿尘因卿奚之故,被贬去了仙位,永不得返。
是肆潆沭不离不弃,二人定下终生。
而就在青龙白虎大婚当日,卿奚却一身丧衣出现在了现场。
卿奚借以魔气短暂复明了双眼,对在座宾客大打出手,搅得大堂一片翻覆。
北冥霁上前阻拦,却因先前重伤未愈,险些又添新伤。
鸢迩护短,张口就吐出火焰来,险些将物什摆设统统燃烬了……
待苍龙族人安抚宾客,卿奚就交于卿尘与肆潆沭交谈。
卿奚当着卿尘二人的面,将偷盗而回的龙女泪毁去,而这次卿尘再不得逃避。
在她回去龙女泪的那刻起,卿尘就已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他将注定奉出自己的心脏,去弥补去卿奚的亏欠。
卿奚不知,龙族曾出两件伴生之物。
其一,卿奚的龙女泪。
其二,便是卿尘的……青龙心。
当卿奚偷盗弥天石下界而去时,卿尘曾想凉施卜卦未来,不知此去吉凶。
凉施摇摇头,道,大凶。
问起解除之法,凉施只道:“当断则断。”
可卿尘终没选择这条路,他对卿奚道:“此生,是我这个为兄长的没有照顾好你……也没能,照顾好自己的妻子。”
他濒死,仍希望沭姬能放妹妹一条生路。
肆潆沭惨淡一笑:“卿尘,你道此生定不负我,终是此生……太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