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又一夜过去。
今天雪恨别醒的很早,天还灰黑时,他已经起来。然后他就出去,为水袋粮食都做好补给,整理好马车。
或许是昨晚阮浓香的那一番话触动了雪恨别,今天他不仅勤快,而且十分勤快,更重要的是他脸上也洋溢着幸福的笑。
天逐渐亮了,他做好准备,正打算进门叫阮浓香时,背后忽然传来一声他绝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雪兄。”
雪恨别竟然又开始抖起来!握紧的双拳,放大的瞳孔,从那其中你看见了惊恐、愤怒、还有无力。
这是闲颂诗的声音,是他的噩梦。
雪恨别慢慢回转过身子,他看见闲颂诗脸上阴险得意的笑,看见他一袭白衣风度翩翩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忽然就变得自卑。
雪恨别如同一个乞丐,而闲颂诗就好像是高高在上、不染俗尘的神仙,这样的场景有些讽刺,雪恨别的心里马上又充满了痛苦。
“雪兄,你的刀呢?”
闲颂诗的语气既谦恭、又和善,但你若是真的看见这场景,却会从这张满怀关心的脸上读出讥讽和鄙视。
雪恨别说不出话,他捏紧拳头,然后低下了头,心里却是早已流下苦涩的泪。过往温馨热闹的画面又重现在眼前,他忽然有种苍白无力的困倦之感。
——他会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雪公子,你忘了你的刀。”
身后,阮浓香拿着厌胜刀朝他走来,脸上写的是一往如常的骄傲,她将刀递给雪恨别时,眼睛却是在盯着闲颂诗——她在鄙视他。
递刀的手停在空中,雪恨别有些害怕,也在逃避。他低下头,眼神还盯着那刀,却是浑身都在抗拒。
而闲颂诗却好似看笑话一般立在那里,抚弄着自己的秀发,看着二人的表演。
“雪公子昨晚不是答应我,要教我息花刀法?”
听到这话,闲颂诗终于有了些动容,右手好似已按捺不住要拔刀,视线也紧随着那把厌胜刀而动。
雪恨别闻言,强撑着用力拿过那把刀,抬起头看着闲颂诗,指着道:“你若能将这人赶走,我一定教你!”
话刚说到一半,阮浓香剑已出鞘,闲颂诗未及反应,险些死在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剑下。若非身上戴着祝小云送给他的护心镜,此刻他已是个死人!
那一剑实在是太快了!
闲颂诗甚至没有看清她是什么时候拔的剑,又是什么时候朝他冲过来,因为这个女人刚走出来时,手上只有刀,没有剑!
此刻他还处于心惊肉跳之中,只觉整个人好似还困在刚才女人那一快剑,久久难以平静。闲颂诗不由皱紧眉头,心思目光已全然放在阮浓香身上,他现在对这女人更感兴趣,已然忘了还站在一旁的雪恨别。
“哼,废物。”阮浓香看着闲颂诗的眼神里充满不屑与蔑视,言语里更满是嘲笑,她只轻轻一剑便让此人变得如此畏缩,原本以为闲颂诗至少也是个人物,但不想到他实在是太弱!
她的剑架在闲颂诗脖子上,剑锋贴着闲颂诗细嫩的肌肤,只要手轻轻一动,这人立刻就会死亡!
“怎么样,要不要杀了他?”阮浓香扭过头去问雪恨别。
没等雪恨别回答,只听闲颂诗已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质问他:“雪兄,我们可是兄弟、知己,这世上除了我,难道你还能再找到第二个如我这般懂你的人?”
闻言,阮浓香的剑立刻向后一抽,一道浅浅的血痕自闲颂诗脖子上渗出,他立刻侧身一闪,拔刀反击。
刀剑的光影、铿锵之声刺激着雪恨别的耳膜,那再正常不过的兵器碰撞之声,对他来说好像就如山崩地裂般猛烈。
他无法做出决定,因为他既恨闲颂诗,又舍不得杀他——正如闲颂诗所说,这世上难道他还能找到第二个能够这般懂他的人?
恐怕是不能了,他连一个能够交心的朋友都没有,更别谈兄弟知己。
“住手!住手住手——住手啊!”
雪恨别忽然撕心裂肺大叫,二人忽然停下,四眼同时转过去看向雪恨别——如乞丐般凌乱的头发下,他的双眼正如走火入魔一般布满红色的血丝。二人皆被这场景震住,阮浓香更是立刻弃剑跑过去。
闲颂诗即刻回过神来,见阮浓香的剑已丢弃在地,于是举刀便要朝她砍去,却见空中一点银光闪过,闲颂诗顿时只觉手腕、右胸一阵刺痛,一口鲜血喷出,才知原来是中了暗器!然后他立刻就跑,不一会儿雪地里已没了他的踪影。
雪恨别逐渐平复下来,但他的身子还在颤抖,抖得很厉害,他低着头,似是不敢抬头去看阮浓香,眼泪啪嗒啪嗒打在雪地,很快便结成冰与这雪融为一体。
“他已走了。”阮浓香说道。
“对不起,我……实在无法……”雪恨别语气里全是愧疚,好像他愧疚到连话也要说不清楚。
阮浓香见状,却是笑了笑,将人扶起,低下头去看着他,“没关系的,这本来就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我不该插手。现在,你只要开开心心地活着就好。”
闻言,雪恨别又是一愣,他震惊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女人,他已充满了感激,“你……阮,阮姑娘你……谢谢!”
阮浓香哈哈一笑,道:“若你现在还没想好,或者说,你还不想面对,那我们就逃避好了!”
“什、什么?”雪恨别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看着阮浓香,“逃?我怎么可以逃?”
阮浓香继续笑着说道:“怎么不可以?天下之大,何处不可以生活?再者,游山玩水……也不能算是逃吧?”
女人灵动的双眼之中是真诚的邀请,雪恨别看着她的眼睛,双颊已逐渐变得通红,不得不承认,他已有些心动。
忽然雪恨别这才意识到二人的距离是多么近,于是他赶紧慌忙向后退去几步,却是又在慌忙之中在雪地里摔了个狗吃屎。此举引得阮浓香是笑得前仰后合,看着她笑,雪恨别竟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纵使寒风如刀般吹打在他们身上,此刻笑意也好似温酒下肚般驱散了天地间的冷气,雪恨别什么也没说,心里暖暖的。
“阮姑娘。”
二人此刻已在前往西南的路上,还是如往常一样:阮浓香驾车,雪恨别坐着。不是他不赶,也不是他不会赶,而是他实在赶不动。
几日以来,雪恨别终于肯好好吃药吃饭,也不似以前那样总是躲在车里睡觉或是逃避人群,于是他的伤口终于不再裂开,也终于好得七七八八,但他的右手、拿刀的右手,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力气。
他的武功废了,人尽皆知,这对雪恨别来说自然是一个天大的打击,然而事到如今,他也已不得不接受事实。幸好这一路来有阮浓香一直开导他,陪着他,既听他说话倾诉,也给他讲笑话,雪恨别总算看上去像个人了。
“阮姑娘!”雪恨别喊了一声,“阮姑娘,你累不累?要不要喝点水?”
阮浓香悠闲地驾着车,一手拉着绳,靠在车门框上,看着沿路的枯树与逐渐变得高耸的山脉,心里也是十分舒畅。听见男人叫了自己一声,她转过头去,笑着应道:“往这里一直走过去便是南荒,四大世家之一的周府、苗域、还有匪帮千岩寨都在这里,你没有和其中一个结过仇吧?”
雪恨别尴尬地笑了两声,心虚道:“我与千岩寨的大寨主有些过节,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阮浓香点了点头,道:“那也没事,有我在,他们绝对伤不了你。”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与他们结仇?”
阮浓香轻笑,“你想说吗?想说我便听着。”
雪恨别坐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阮浓香美丽的脸庞,他已看过太多次——骄傲、自信、高雅、端庄,似乎她从来都是这样,无论何时见到阮浓香,她总是保持着这样的优雅骄傲,好像她就是一个完美的存在。
“一年前,闲兄……闲颂诗一人深入千岩寨剿匪,身陷困境,我恰好路过,以为是千岩寨的人以多欺少,再加上……加上他们是土匪,没有细想便冲了上去,将闲颂诗救了出来。”
“后来呢?”阮浓香问道。
雪恨别长叹了一口气,很是惭愧,“后来我才知道是闲、闲颂诗为了官府的一纸命令而去剿匪,其实那千岩寨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反倒是处处帮助平民百姓,大家甚至都很喜欢他们。”
“那你后悔救了闲颂诗?”
雪恨别一笑,道:“我不后悔救了他,他毕竟是我兄弟,我只是后悔得罪了千岩寨。”
说罢,他又看向阮浓香。他注视着正在认真赶车的女子,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仿佛寒意也被驱散不少,雪恨别心里只觉得十分温暖。他知道,自己已然被眼前的女人深深迷住,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脸,更是因为她几日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那些让他重新振作起来的话!
“你在看什么?”阮浓香忽然说道。
雪恨别一时呆了,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他有些尴尬,“没什么,你长得好看,难免会多看看。”
阮浓香噗嗤一声笑出来,牵住缰绳,忽然将马车停下,转头去盯着他,“你以前是不是没好好看过女人?”
雪恨别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不是啊,我、我只是……”
未等雪恨别说完,阮浓香又接上:“那祝小云呢?”
“她是我的朋友。”
“但她也是个女人。”
“不,在我眼里,人就是人,有好人也有坏人,但为何一定要将人分成男人和女人?”雪恨别说这话时忽然变得十分正经严肃,好像是真的要与阮浓香做一番辩论。
阮浓香先是一愣,然后认同地点点头,“你说的不错,不过这样的想法见解,常人大多接受不了。”
雪恨别精明的目光忽然黯淡下去,“我知道,所以从前很多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说我不解风情,是块冷冰冰的硬木。可也只有闲兄……闲颂诗能够与我谈论一二。”
“可他却不再是你的朋友。”
阮浓香拉起缰绳,又驾起车继续前进。她不必再去看雪恨别脸上是什么表情,她已知道。她知道雪恨别一定又在感到伤心难过,因为他总还摆脱不了闲颂诗对他的伤害。
若你已将一个人当成挚友、兄弟,当成这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人,你们无话不说无话不谈,但那人却突然背叛了你,你又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