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话有云天无绝人之路,地无难人之事。
想当初吴成德和武学兵刚到广州的时候被洗刷一空,身无寄处肚无饱食,谁料到一场大火让他们幸得天睐,偶得宠幸,凭脚踏实地辛勤付出有了今天的荣归故里。
当他们向老板提出辞职的时候老板觉得意外和不可理解,一个贴身司机加助手,一个销售主管兼总务,两根眼中的栋梁一下子抽走使他既心疼又惋惜。
他问他们两个是不是嫌工资不够多,让他们出个数,可还是没能挽留住,他们两个归心似箭。
临走他们提出把三年的工资除一千元零用外,全部挑选成服装带回去开个服装店。
老板是个讲义气的好人,竟然一甩手将那辆日产旧工具车以五百元的价格折算给了武学兵,以示对武学兵几年来鞍前马后伺候的报偿。并且,他们所有挑选的服装都按工料价计算,连工人的人工费都免了。
让吴成德二人感激涕零,不知道说什么以表达心中歉疚。
就这样,他们满载而归,荣归故里。
在全县个人拥有机动车的这是第一辆,在冯阳开服装商店的又是仅此一户!而且最使人不可思议而又感到格外震惊的是,他们的商店竟然会选址在县政府的旁边!
这里是县城里中心的中心,周围布满了各个机关单位,是冯阳县的政治中心。
沿着县政府门前的中正街一直向南走,不出200米就是国营商店的一道街,小巷里已经开始出现不少买杂碎小商品的商贩,又是经济中心。
东西坐落着一个小礼堂和文化馆,更是文化中心。
为了此次选址他们可以说是煞费苦心,左思右量,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冒失鬼就像下赌注一样把全部家当压在了这个风尖浪口上。
这里可是县政府大门外的围墙外,不伦不类地扎了个商店,县政府能允许吗?弄不好还要被罚款甚至没收商品。可又一想,那个地方除了两根大树就是一片荒草和垃圾堆,如果挨着两棵树中间靠前一点做个漂亮简洁的小商店,就会把荒草和垃圾遮在后面,从这方面说也不是一件坏事。
当吴成德把这个想法告诉吴连喜的时候,吴连喜不仅是不支持,而是极力反对:“亏你想得出来,你这是往老虎眼里塞刺,你脑残了?是不是觉得去外面跑了一遭就觉得这个世界都容不下你了?才走了几天就如此胆大妄为,你竟然把脑袋往枪口上撞,你赔起买卖,老子还丢不起那个人!”
那时,武学兵无意中想到了武高飞,提出是不是找武高飞问问。可后来一想,武高飞估其量只是个小职员,听说刚升了个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也指望不上,二人想来想去再没有其他疏通渠道,最后一抹脸一跺脚,管他呢,不让在再说!
于是,一天之间一个简易结构的小房子就突兀立在敏感的位置,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开始的时候,县政府有的人以为是领导要建什么,还有的人以为建设局又要建什么公共设施,没有一个人去多管闲事,没有一个人来过问。
正当他们往里挂衣服的时候,终于有一个自称是政府行政科的人来过问了:“你们这是要在这里开商店?”
屋里只有武学兵一个人,被这猝不及防的问话问得楞了半晌,下意识地点了两下头,怯懦地从嗓子里“嗯”了一声。
“这里是县政府,你知道吗?”那个人声色俱厉地用手指着后边县政府高高的围墙说。
“知道。”武学兵不由自主地轻声回道。
“谁让你在这里建的?”那个人不依不饶地追问。
武学兵以前在乡政府就被关过一次,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却的伤疤,对政府部门有着一种超越敬畏的心理,现在似乎又身临其境,如履薄冰,心里不由地紧张。
不过有时候可以急中生智,他的脑袋里一乱,突然就蹦出个武高飞的名字来,想都没有多想,而且确实在县政府也想不出第二个认识的人来了。
“高飞?哪个高飞?是武高飞?”那人顿时没有了刚才那种气势汹汹的样子,看着轻轻点了一下头的武学兵又问道:“你和他什么关系?”
“一个村,门对门。”说这句话的时候武学兵几乎没有经过大脑过滤,而且大脑已经一片空白,没有任何过滤能力了。
“哦,那你挂吧。”那人低头思索了一下向武学兵扔下一句慢腾腾地走了,这是第一个过问的人,也是最后一个过问的人。
没有想到武高飞的名字还真的如此管用,他告吴成德后,就连吴成德也有点不解,然而,事实是从此后再没有人来过问过,即使来的也是工商局管理员,再就是税务所冯清水。
其实他们不清楚,武高飞从那次闹婚事件和被打事件后明显显示出他的身份与老县长旧势力的分水岭,无意中受到了新派雷霆钧的看重,当即调到县委办,没几天又升了副主任,而且直接成了书记的生活秘书,从此武高飞便判若两人。
雷霆钧做事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对地方势力敢动刀子,对机关作风上存在的顽根劣性从来不迁就不留情,几个局级领导都因为对领导的话没有引起重视而被免了职,几个政府职员没有按时上下班被降了级和被调离了原岗位,整个冯阳县所有机关单位到处一片风声鹤唳,政府大楼里从无高声喧哗,连走路的人都轻手捏脚,没有一个办公室有高声说话和任何杂音,全县干部如履薄冰,谈“雷”色变。
在此情形之下,武高飞正好充当了那只老虎后面的“狐”,他的身价在无形中被虚涨增值,久而久之,武高飞的话就像雷霆钧的话一样顶用,甚至有些人不明白雷霆钧的意图,也都托关系向武高飞打探。还有人想接近雷霆钧或向雷霆钧汇报事情也都要先通过武高飞来和雷霆钧预约。
武学兵情急之下吐出武高飞的名字也实出无奈,没想到竟然真成了管用的挡箭牌。
不过,什么事情也是能蒙过一时,却难掩一世,尽管武高飞在雷霆钧身边绕前转后,还是隔避不了雷霆钧其他渠道的信息来源。
没过几天,雷霆钧在晚饭后就叫住了县委副书的何政安:“何书记啊,今天天气不错,咱们是不是到外面走走透透气?”
“好啊,雷书记,今天开了一天会,也正好放松放松。”
“好吧。”二人就迈着八字步朝大门外走去。
武高飞赶紧抱上雷霆钧的风衣紧跟出来:“雷书记,天冷了,还是把风衣披上吧。”
“不用,何书记不是和我一样吗?”雷霆钧扭头看了看何政安笑着说。
“是啊,都立冬了天气还挺温和。”说着,何政安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
武高飞很自然地与两位领导拉开十几步的距离跟在后面。
走出大门不远,两位书记停下了脚步,何政安扭过头来朝武高飞招招手:“高飞,你来。”
武高飞赶紧紧走几步,雷霆钧指着那个简易房子故意问武高飞:“那个房子是做什么用的?”
武高飞已经好几天没有出门了,对这个房子确实还不清楚,只好实话实说:“怪事,怎么会在这个地方一下子立起这么个简易房来?我也不知道。”
“哦,我怎么听说有人在这里卖服装。你真的不知道吗?”雷霆钧带着时隐时现的怪异的笑容,凭武高飞的直觉和经验,雷霆钧的这种捉摸不定的微笑往往不是好现象,心中不由地为之一惊,但仔细想了一下,它就是个杀人房又与自己何干?于是,放平心理直接走到那个小房子前看了看,门上挂着一把锁,人不在。扭回身来走近雷霆钧轻声道:“门锁着,没人。”
“他们去哪里了?”雷霆钧突然问。
雷霆钧的问话使武高飞如坠云雾一时摸不着头脑,喉咙一时搪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就连在一边的何政安也感到雷霆钧的问话莫名其妙。
就在武高飞不知如何回答雷霆钧问话的时候,背后传来一声:“高飞哥。”
武高飞惊异地回过头来定眼一看,是武学兵:“学兵?是你?从村里来的?”
“我来好几天了。”
“住在哪里?一会我去看你。”
“在那里。”武学兵指了指那个小房子,又看了看站在武高飞面前的两位书记,“进里面坐坐吧。”
“那——”武高飞一脸惊愕,“那——是——你建的?”说着,不由地挑眼看了看两委书记。
“是啊,卖点服装。”武学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
“武学兵,这里是卖东西的地方吗?这里是县政府!”武高飞一时气急,口气显得出奇的严厉,在下意识中有向雷霆钧表明清白的味道。
“那——总比一摊垃圾美观吧?”武学兵强词夺理辩解道。
“立即拆掉!简直就是胡闹嘛!”何政安的声音不高却透出特别的威严来。
“还不赶快拆掉?武学兵你真是一块猪头。”武高飞连忙故作生气地迎合着说。
“慢!”雷霆钧向前迈了一步,“你是武高飞的亲戚?”
“一个村的,雷书记。”武高飞赶紧插上回答。
“他们在这里建这个房子,你不知情?”雷霆钧问道,脸上的那种笑容不见了,显得很平静,带着似信非信的冷漠。
“不知道,雷书记,我要知道是绝不会让他们乱来的。”武高飞着急地说,从表情上看很是真切。
“我怎么听说是你让他们搞的?”雷霆钧直截了当地问。
“这,这怎么会呢?我也是刚刚知道。”
“是我说的。”武学兵低下头像做错了事的说。
“你说什么?”武高飞莫名其妙地瞅着武学兵问道。
“那天有个人来问,我打你旗号应付了他。高飞哥,如果对你有影响我们今天晚上就拆了。”说着,武学兵就朝着那个小房子走去。
“慢!”雷霆钧轻轻的一声使几个人顿时楞在了那里。
武高飞心想,武学兵不知道天高地厚,看今天雷霆钧这口气和样子就怕凶多吉少,自己也要跟上他们一起倒霉,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一股凉气传遍了全身。
武学兵虽然不知道这个雷霆钧是个什么书记,官有多大,但心里也多少明白,这回又捅下了马蜂窝,这次也许要比上次在乡政府那次的教训还要严厉和严重,反正就是个临时房子,还有里面的那些服装,任凭处置好了,可是那毕竟是两个人三年的心血啊,想到这里,身上也不免一阵透心的凉。
雷霆钧向小房子又走近几步仔细端量着。
武学兵已经把门打开,雷霆钧只是站在门口伸脖子朝里望了望,屋里五颜六色的服装挂的整整齐齐,有条不紊。
武学兵赶紧凑过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雷书记,您进来看看吧。”,他从刚才武高飞对这位领导的称呼中知道这位就是无人不晓的县委书记雷霆钧。
雷霆钧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端详了一会,又绕到小屋的后面,被武学兵他们集中堆到一起的垃圾堆顺风飘来一阵呛人的臭味,几只苍蝇在脸前乱飞乱舞。
“武高飞,你通知城建局的局长和县委政府有关分管的领导明天上午来县委开会。”雷霆钧仰脸看着高高耸立的政府办公大楼不动声色地说。
“是,雷书记。”武高飞心里又是一紧,看起来这场风波不会平息了,预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
“对了,还有,你让这个商店的店主也参加。”雷霆钧欲行又止,补充了一句。
武高飞听罢,狠狠丢了站在旁边惊呆了的武学兵一眼:“是,雷书记。”接着冲武学兵说:“店主就是你吧?明天早点来县委,知道吗?”
“不是我。不,我和成德一起的。”武学兵感到身体在哆嗦,语无伦次。
“哪个成德?”武高飞追问道。
雷霆均和何政安都不约而同地扭过脸来看看武学兵又看看武高飞。
通过从与这个年轻人见面到现在,对有人反映武高飞大胆包天公然指使亲戚在政府门前建房做生意一事看起来并非属实,从他们见面惊讶的表情以及互相对话,可以看出武高飞对他们建房做买卖一事并不知情,这一点,通过观察凭直觉可以判断出来。
“是我的一个同学。”武学兵诚惶诚恐地回答。
“那你明天和他一块来,闲得你们没事找事!”武高飞生气地说。
雷霆钧回到办公室后心情不爽,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顺手看起报纸来一言不发。
武高飞心里非常清楚武学兵他们这回是闯下大祸了,而且与自己有极大牵连,弄不好因为他们,自己曾憧憬过的大好前程会毁于一旦。
吴成德回了青树,武学兵来不及多想立即开上车直奔青树。
见到吴成德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两个不怕虎的牛犊无言了,吴成德的大脑一片茫然:“那能怎地?人家是县政府,我们这不是明摆着放在案上的鱼,刀把在当官的手里攥着,只好认命吧?”
“你说的轻快,那是我们泪一把血一把,任劳任怨三年离乡背井挣来的,说扔就扔了?成德,我不服,不甘心!”
“你不甘心,不服气。我也有气。可是,我们又能怎样?你不服气有用吗?”说罢两个人又低下头陷入了悲悯而无奈的沉寂和自责之中。
“都是我,成德,是我要在那里安商店的。”过了一会儿,武学兵低沉地追悔说。
“别那样说,最先是我想到的。”吴成德仍然低着头说。
“关键是——”武学兵抬起头来用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懊悔地:“我打了高飞哥的旗号,这回把他也连累残了,我这臭嘴关键时候就不把门了。”
“我就说过你们那里不是开商店的地儿,你们还当是耳边风,哪个能听进半句,活该!”不知什么时候吴连喜站在门边。
两个人一惊,同时抬起头来看了看吴连喜无言以对,又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
突然吴成德又抬起头来用求救的眼光盯着吴连喜:“爸,您在县里有说上话的关系没有?不行,咱花费一点疏通一下。”
武学兵也立刻接上说:“是啊,咱不行就打点打点吧,那个书记姓雷,听口音不是本地人。要不找高飞商量商量?”
“雷?雷书记?”吴连喜生怕听错了,重复问道。
“是,姓雷,叫雷霆钧,我听高飞这样称呼的。”武学兵看到吴连喜惊奇的样子以为吴连喜和那个姓雷的有戏,就连忙点头肯定。
“那是县委书记!找人活动,亏你们能想的出来!现在最好的活动就是给我安安静静,等待明天县里的处理吧。”吴连喜说罢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舔犊之情乃人之长情,吴连喜回到卧室,心里无比焦急,不由地点着了一支烟大口大口地抽起来。
这个莽儿子从生下来就没有让人省心过,童年时候经常和别人家的孩子打架,身上的衣服不到两天就是浑身土和泥,念书没有一次能及格,本打算凭自己的关系给他安排个工作,找上个门当户对的媳妇,收收他那颗不成熟而好高骛远的心,可谁想媳妇没娶成,把个大活人不明不白地弄丢了,心中欠下一份终生的亏欠,多蒙县社老主任垂爱,把他破格提拔成个副主任,谁知道又弄下一身骚气,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竟然会不辞而别,一去三年,弄得在县社老主任面前自矮了三分,总觉着无颜以对。满以为经过这漂泊闯荡的三年回来后能沉静下来有所建树,岂料如今又在天上捅下这么大个窟窿。
可是,儿子毕竟是自己的,毕竟只有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儿子,关键时候不伸手于心不忍啊。
想到此,吴连喜不由自主地拔通了吴老县长的电话,早些年间每逢过年过节都要去看看老县长,现在何政安暂且代理了县长,老县长退居二线了,为了避嫌就没有去看望过。可是,能和现在新书记说上话的也只有这位老县长了,或许让他出面求求情,处理会轻点。
“谁啊?”对方是女的声音,大概是吴县长的老婆。
“哎,您是吴县长家吗?”吴连喜尽量谦恭地说。
“是啊,你是谁?”对方的声音很生硬。
“我是青树供销社的吴连喜,有点事想找吴县长,麻烦您让吴县长接个电话好吗?”吴连喜怯生生地说。
电话没有立即回答,几秒后传来一声回绝:“他已经不是县长了,他不在,你还是找别人吧。”随即电话里传来一阵挂断的“嘟嘟”声。在这阴沉而郁闷的夜里显得那样冰冷和淡漠。
这是唯一想到的救急电话,也是唯一能救急的电话,然而,深长而无情的嘟嘟声彻底扯断了他心中的救命稻草,斩断了他的唯一希望。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闭上了失助的目光,重重地仰靠在床上卷着的被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