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悬毳杖藜之人也。挟斧钺、北堂之尊,仪旄浮世。”(暨水古字考)
器与祠,伐与治,礼与历,古与今。
“百年尘世,行路垂白,华胥一梦,赤县浮生。”(陆三郎集)
柳邑东门的土地庙旁,住着文老与吴老。
吴老是赵赴人,其族叔是槐门甃堂柳家的账房,光绪年携一双子女逃荒来,费了三十四年工夫,将南坟山麓两亩荒地拓成了耕田。文老是绍兴人,曾是闽浙总督柳崇云的幕僚。柳崇云累郁终后数年,文老孤身住到柳邑,刻版制笔。
柳邑的东门,“柳映榆桑”的匾额曜目。
“没地的流人,没根的废人。”
于一些闲过的柳邑人眼里,在家资的庙观里挥斥拂柄寡欲清心的半曲圣贤,方是耆艾的属名。一个下力的长工,一个印刷的师爷,老是够老,又如何能于家门里熏出半缕寡淡的艾香?
吴老家的儿子当了兵,民十年莫名死在了滦平驻地,女儿的日子也飘摇,嫁过一个浑星与一只黄犬。
“咱都没有命的,娃娃。命都在边垄的坟里。”
说这话时,日军尚未完全撤出西河。吴老的女儿——我们唤他师姨,因他那时出了家——没有泪,没有踌躇,没有怅惘。他归来变卖这拓了三十四年的两亩田地。
两亩,是甃堂柳宗祠一半的大小,比文吴二老邻旁的土地庙略大些。
吴老临了,求师姨找庙里的师傅们把他烧尽,他说,那一刻,就像是作了佛。
两亩,是作佛的代价。甃堂柳豢养的黄殿,吞下了不乏的新土。日耳曼的教士亦眼红,毕竟,他们也能替这白捡的生意,罗织一曲名唤“陪侍上帝”的俚曲。
佛在哪里,上帝就在哪里。于坟里,于梦里。
文老刻了几十年的版和笔。他生于咸丰,“先秦时以五十为老,或依授田制法,言六十”(断水稽核)于我儿时便是一位老者。竟也活到了溥仪出狱的日子。那时候,柳邑及周邻数个公社,已没有比他更老的人了,圣贤倒了台,老夫人也出了阁门,老始变得有了青春般的多彩。
“很累啊,娃娃。很累啊。”
百年的烦喧,吵出了最末的一丝艾香。
吴老不怎么讲话,文老便总是扰他。吴老比旱田里水气更贫的“佛”的志念,都是自文老的闲言里听来的。不过,那些也非是什么佛。地府里打马吊,须弥山上喝凉茶,佛光比柴火更耐烧,菩萨只吃俩供果就能饱上三千六百年。
“我?我倒更爱听富春江到海的潮浪。”
“那您为何不会去呢?”
“为什么要回去?娃娃。我的命是文庄公给的。比起看海,我倒更想多瞧准他的墓。”
一百零四岁时,文老故去。公社将文老葬到了湖丘,湖丘曾是甃堂柳的祖墓。去年底,甃堂家有人要把文老和二十余个葬到湖丘无后的亡人迁走,但此事终究以湖丘整个被西河的商人买建成公墓而停废了。
时代的流水灌漫了芳艾的旧土。现在的我们要火化,却不是为了在临死的梦里,寻一扮佛的衣衫。
作于甲戌白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