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鸟轻啼,凉风习习吹拂过院中那棵桃树,树影婆娑,一派明媚。
白斯寒坐在院中石凳上,双眼已涂了两日的药,此刻正蒙着白布无趣地食着蜜饯糕点,身后一名黄衣姑娘朝着他慢慢接近。
“你来了。”他没回头,淡淡招呼道。
红叶停在他身旁,片刻后才答道:“我正要走的,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也要走了。”
他心中有一丝失落,然而面上却依旧保持着谦逊温和,稍作沉寂轻声道:“其实你可以留在这的。”
“我不会留在云牙山的,这次是因为你伤势不轻,我才勉强留下看你两日。”
红叶死过一回后,二人之间似乎就隔着翻越不过的高山流水,物是人非,勉强不得。彼此心里必然存着些难过,却如何也摆脱不了这阴影。
她自知自己虽恨着母亲蝎九阴,却也不能接受白郡司,偏偏他又是白郡司之子,无奈。
白斯寒不傻,知道她忌讳什么,排斥谁,可也不指名道姓,只对她说:“云牙山数十山峰,有许多小妖怪到死都未曾见他一面,你又何必担心呢。”
红叶摇摇头,叹了口气缓缓道:“他是你爹,我与你在一起又怎么能不见他。”
他低眉思考,不太愿意接受红叶的辞别,他也说不清为何,只道是细水长流,情深意重,定是有些不舍之情。
“我……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虽看不清他的眼神,但从声音与神态上,红叶还是感觉到他的认真。
“你问。”
他起身面对她,语气郑重:“你心中是不是对我有些爱意?”
“……”
红叶闻言,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呆立在原处。而他从始至终面不改色,似乎在谈及一件无关自己的事,察觉不出任何腼腆与慌张。
久久不见她的回复,白斯寒歪头不解,追问着:“你有听见吗?”
“我……”红叶只觉这人脑子非同一般,哪有逼着姑娘家表露心意的!
见她支支吾吾不愿言明,白斯寒举步走近了她,柔声道:“是这样的,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心中是否对你倾心,可我却很喜欢与你待在一起的时候,你说这是不是说明我同样是爱慕你的?”
她哪知道啊!是否倾心还要去问姑娘家?这小子可真让她大开眼界!红叶心中不由升起怒火,恨不得踹上一脚!
或许是蒙着眼的缘故,白斯寒见不到她此时面红耳赤的模样,也不知是羞还是恼。
他又低头思索一阵,像是想到一个顶好的主意似的突然握上了红叶的手:“亏得你我都是妖怪,有大把时间来弄清这心思,若是我有一天想明白了,你可愿意等我?”
听到这,树后的人再也忍不住了,一个葫芦怼着他的脑袋砸了过来。只听哐当一声,白斯寒搓着脑门,转身呵斥:“是谁!”
那人从桃树后隐了出来,红叶一见到他便沉下了脸,匆匆说了句‘再会’便头也不回的离去了。白斯寒正欲追上去,却被那人拽着拉了回来。
“我说你小子是不是傻驴啊!”
来人正是白郡司,方才在树后已偷听许久,他是如何也没想到自己这般风流倜傥的妖怪大人,怎会生出这么个不会来事的瓜小子!
当事人看不见父亲一脸‘烂泥糊不上墙’的嫌弃样,只知自己已是一头雾水,他从未明白情爱是何滋味,更是无从判断自己的心思,他自认方才已是情真意切的表白了。
白郡司扶额摇首,整个人像是泄了气,发出一声长叹:“什么叫你是妖怪有大把时间去弄清楚自己的心思?怎么的,你还要想个百八十年?”
白斯寒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来反驳他,面上挂着全是茫然。
老父亲继续道:“等你想清楚了,万一有其他男子追求那红叶姑娘了,你要如何?”
他听到这话开始垂首思考,神态少了几分淡然,多了几分沉重,最后道:“若到那时我将她抢回便是了。”
白郡司觉得与他说这些事简直对牛弹琴,平时倒是聪明伶俐,怎么一谈起男女之情竟这般愚不可及。他翻翻白眼打算不再理他,再谈下去怕是要背过气去!
白郡司刚走两步,身后便传来白斯寒飘飘摇摇却又清晰无比的一句话……
“我若想与她在一起,你可会反对?”
白郡司一脸怀疑地扭头看去,这话不该方才就问那红叶姑娘吗?光捡些让人恼火的话惹人姑娘不悦,这小子,着实傻。
“她若愿意,我自当不能反对。”
暖阳投进竹窗,明晃晃地洒在屋内花梨木桌上,桌上的檀香炉袅袅升起一缕薄烟,整个屋子都静谧下来,包括围着木桌而坐的三人。
“前首领是……狸吾……的父亲。”
铁鼠将‘狸吾’二字刻意模糊了,好像生怕被旁边的人听了去。白沐雪的目光从铁鼠的脸上慢慢移至桌上升起的烟雾,仿若置于缭绕雪山,厚厚的云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人的脸,渺远而触不可及……
不知何时这两个字在大家的口中就成了禁忌,都不愿意在她面前提起了。
“狸吾又是谁?”
白狐察觉不出空气中的微妙变化,拔高了音问向铁鼠。
他终于失去了耐心,朝着白狐摆摆手不耐烦道:“你怎么话这么多,快走开,与你无关!”
白沐雪听到那名字不过略微一怔,很快又恢复了适才的云淡风轻,笑盈盈对白狐道:“狐姐姐,不如你先去照顾阿寒。”
“我可是照看这小痞子两日了,再去照顾少主可不得累死我呀,大不了我不插话便是了,你们继续聊。”
白狐做了个请便的手势,随即退却一旁,坐回床边的那张椅子,继续翘腿摇扇,但那双狐狸耳却是拉的老长,就怕漏掉什么有趣的故事。
铁鼠又瞥了一眼沐雪,看她不像介怀的样子,心中揣想莫非已经不再执着于狸吾了?当初的爱慕之情已是过眼云烟?
他胸中莫名有些欣然,自知有些狡猾却也不掩心思,嘲道:“你这模样倒真看不出丁点儿哀愁,怎么?已放下他了?”
白沐雪悠然起身,踱步至竹窗边,放眼望去是一片大好山河,世间人情冷暖全都包揽其中,她想象着,这片山河之下定然有他所在之处,只是不曾被自己发现罢了。
良久,她才回首看向屋中沉默的二人,杏眼渐渐弯成月牙,被他们谨慎的表情逗笑了:“你们不必如此紧张的模样,我与他约好的日子还未到,当然不心急。”
约好的日子?
铁鼠不明所以,但显然方才的欣喜只这一瞬间便如被风吹散的轻烟。
她转开视线继续道:“我曾答应要救他,就一定会做到,我既让他等我,更不会这样容易就忘了他。”
白沐雪依然念着他,喜欢他,等着他。
一旁的白狐愣了愣,刚想张口又压抑下来,余光同时捕捉到那小痞子黯淡下去的眼眸,她越想越有趣,恨不得大笑出声。
想不到这小痞子竟是单相思!
白沐雪也不打算装傻,眼前少年对自己是何心思自己自然心知肚明,她思虑一番正欲开口与他讲明,角落传来的窃笑声打断了她接下去的话。
白狐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让她顿时有些无言……
“狐姐姐,你收收那喜欢瞧人是非的性子吧,这云牙山谁家吃的什么肉喝的什么酒你都得知道。”
“哎呀,你这话不对,谁家喝的什么酒我不知道,可这香甜女儿红不是某些人想喝就能喝到的,莫要觊觎它哦。”
白狐摇曳着身子走到二人之间,这话虽是对着白沐雪所说,但话中之意则被铁鼠听得明明白白。他将桌上的茶杯发泄似的朝白狐甩了过去,她竟笑脸盈盈地只手接住了。
“约的什么?”铁鼠重新将目光落到沐雪脸色,语中带气,也不知是否因那白狐嬉闹而恼的。
腊月之时,妖怪庙处,三年之约。
数数只剩几月,越是临近她心中便越加忐忑,若他不出现怎么办?若他……真的于三年前已死了……她能否受得住这份打击……
她脑中设想过千般万种的可能,每每这时,她又矛盾地不希望三年之期的到来,好似会有一只利爪将她心上的皮肉揭了去。
闻此约定,铁鼠微微低头默不作声。他不愿打击白沐雪,自己心中早已认定狸吾已经死了,妖庙祭典他十有八九是不会出现的。
“什么妖怪祭典,雪儿,我也要去。”
白狐一改大姐风范,突然像个俏皮孩童一样缠到白沐雪身旁,抓着她的手左右摇摆,口中甜腻撒娇:“带我去,我也想瞧瞧这人间烟火。”
黄沙之边,枯槁朽木与尸骨残骸点缀着这个世界的荒芜,偌大峡谷中藏有一鬼口无人知晓。沿着鬼口之门一路而下,幽幽小径四通八达,全都通往一处八角形的祭坛,整个祭坛甚至是脚踩的阶梯均为沙漠中恶鬼妖魔的骸骨时砌成。
此刻坐在最上方的一人,戴着红色鬼面,身着一袭金丝镶边的黑衣,腕上戴着的骨骸串珠正幽幽泛着青光。
顺着鬼面双眼的窟窿,狰狞妖目正左右扫视,把下方两侧的四人看得心中发毛。
“千面妖失手了?”
浑厚低沉的声音即便不算大,也因地下祭坛的密封空洞而震得地嗡嗡作响,几乎动荡到下方四人的心里。
“未到时期却被那几个小妖坏了好事。”其中一人抱拳欠身道。
“其中一人还于你有关吧?”上坐那人转头看向另一侧,对上那个魁梧身材的妖怪。
只见那妖怪也不站起,靠在椅上不以正眼视之,凌厉目光不藏怒意,粗言粗语咒骂一声,接着吐了口唾沫愤愤道:“哼,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杀了他!”
忽然他身旁的男子阴阴笑了起来,扯动面上的伤疤拧巴成团,略显疲惫的双目慢慢阖上,吐道:“呵呵,就如当年杀那万花族首领一样么?”
“分明是那千面妖!”魁梧妖怪说完看向对面那人,势要将所有罪过强加于人的意思。
其余几人耸肩一笑,不将他的辩解放在眼里。这番神态惹的魁梧妖怪十分不满,猛然起身一脚踩烂身下的椅子,似要以武力威胁几人闭口。
“行了,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何必内讧!”
上坐之人适时打断了战火,起身款款而来,走近了四人,傲然一笑道:“我们要除掉的,是云牙山。”
角落那人抬眼瞧了瞧几人,依旧默默无言,看起来不打算掺和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