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总会驱散迷雾,昏暗也终将被曙光穿透,旧黄历必将在人们的各色心情中不紧不慢地翻过,匆匆岁月带着所有人的悲欢离合,带着所有人的得意、失落,庆幸、无奈,义无反顾地匆匆而去,崭新的一九八四年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冯清水照常到厂子里上班,有了前车之鉴,做事更加小心谨慎,与于小兰打过几次照面都以有事为借口没有多接触,对田广荣敬而远之,默默地从事着来之不易的工作,不敢稍有懈怠。
他与武学兵和吴成德已经相别一年多,除了过年时到武荷香家中说起他们二人,几乎平时都快淡忘了。
对武荷香的事他多少知道一些,过年期间见武荷香的心情不是很好,就没有再去自讨没趣。但不知为什么,每逢想起她,他的心里就会产生出许多悲情来,是留恋还是同情,是怜惜还是悔恨,感慨纷纭莫能分辨。
随着天气的变暖,心中的寒气都将被蒸腾而淡漠。
一次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在初夏时节降临到冯阳县所有高中毕业的学子们头上。
县政府所属各乡镇和部分财税金融单位要在全县普招一批聘用制和合同制干部,这在历史上都是少有的,恰如万丈曙光普照,使一批高考落选深感前途渺茫的忧忧学子们倍感欣喜、忐忑,跃跃欲试,踌躇满志。
这几乎是百年一遇千载难逢的实现鲤鱼跳龙门的好机会。
冯清水也不敢怠慢,把尘封已久的课本又重拾起来全身心投入了进去。
后来在偶然之中听人说于小兰请了长假,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也不想去清楚,而且复习如此紧张,根本没有太多的精力去顾及她。
当风轻云淡落叶满地的秋季少气无力地退场,一幅空舞雪花涩流稠水的霜寒画卷徐徐打开的时候,冯清水的心似如万里晴空中扯不断理还乱的白云,也似那些个疾风迅卷而飘落的残叶,还如池塘中断断续续凄切而孤廖的蛙歌,说不出是清凉还是寒冷,说不出是舒缓还是逸动,说不出是雄心勃勃还是忐忑不宁。
他对着晴空白云,对着薄霜败叶无数遍地祈祷和许愿,但愿上帝垂怜他打开一扇窗口,让他实现心中企盼的愿景,就像在一望无际的汪洋中拼命地想抓住一叶扁舟一样。
苍天不负苦心人。
当他在县政府大楼下红艳艳的公榜上看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几近眩晕,热泪盈满了眼眶。
这是许多年以来唯一的一次如愿以偿,上天对他唯一的一次垂青,他感到了身子如翩翩撒落的毛雪似地轻盈,感到双腿如柳枝一样的绵软,感到整个世界是那样的五颜六色缤纷灿烂,空气如此清澈芳香。
这次他没有报考乡里的合同制干部,而是报考了税务招聘制干部,榜上有名就意味着他即将成为一名保留农村户口而享受正式干部待遇的税收干部,意味着他即将穿上向往的深蓝色税装,戴上别着国徽的大叶帽,这种穿上制服荣耀而神气的殊荣只有在公检法、工商、税务部门才可以享受到。
这将意味着他从此实现父亲的遗愿,将彻底告别面朝黄土背靠天的农村和三八制倒班的工厂,从此将真正成为公家干部队伍中的一员。
他的心中感到有生以来的畅快和惬意,同时还有无边无际的憧憬和兴奋。
经过几个月的耐心等待正式上班了,工资虽不上四十元,但在全县同龄上班族里可谓是中上等了。
他被分到了城关财税所。
虽然没有直接分到县局,但总的说来还是较幸运的。在一共考进来的的五个人中,有其中两个都被分配到了全县最偏僻的财税所。
两个月后他穿上了真正属于他的第一身税服,戴上了第一顶庄严而威武的别着大国徽的大叶帽,半年后又领到了有生以来最实际的福利,崭新的蝴蝶牌自行车,这是专门配置给每个税务工作人员下乡用的交通工具。
当每一次走在县城的街头和骑行在乡村马路上的时候,面对四周投来的敬重和羡慕眼光,心中无不洋溢着满满的自豪与骄傲,感觉到每个细胞在跳跃和飞扬,压抑已久的命运正在绽放生机,人生的朝阳正在熠熠生辉。
所长也是农村出身,家仍然住在乡下,除了冬天能消停些上班时间能经常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春夏秋季他都没有闲情坐在所里逍遥自在地喝会茶,除了到所里安排大家的工作,到财税县局参加必不可少的所长会议,就是分秒必争地挤出时间骑自行车跑十几里的土路回家里照料他那好几亩庄稼地。
冯清水和老所长在一起的时间也很有限,平常对分在自己名下的二十几户管户基本不用所长帮着抓,每个月各个纳税户基本上都能把核定的税额交到所里来,即使有几户没能按时交来,去催促一下也就都能交来。
于是他的工作也从未感觉到有任何压力和繁忙,每到农忙季节都可以抽出征期以外的松闲时间回村里帮家里干活。
尽管他还是原来的他,乡亲们还是原来的乡亲,但他明显感觉到自从自己有了这份公家的工作,人们的看法、大家的眼光和打招呼时说话的语气都与前有着天壤之别,就连荷香她爸武会民也像变了个人,说起话来和颜悦色显得异常亲近。
特别是当他穿起那身扛着肩章的藏蓝色税服时候,村里人更是羡慕有加,眼神里流露出异样的目光,站在一群和他一起长大的年轻人中仿佛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这个时候他多么希望荷香在家里,在武家岩村,他多么希望能让武荷香看到此时此刻的自己,他曾无数次地把目光向武荷香家的方向飘过去,向武荷香家那颗郁郁葱葱地高高的枝叶从院墙上伸出来的老果树望过去,他多么希望武荷香那娇媚而窈窕的身影能奇迹般地出现在她家那扇熟悉的黑油大街门外。
但意识提醒他那是不可能的,荷香是不会再回到这个穷山沟来了,而且她已经早已不是几年前的她。
想起她,他从心里不免有深深的惋惜和恋念。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从心里还恋恋不舍地装着她,每当望见村口的时候,就会想起去上高中的那天早晨甜蜜而飘远的那一幕,忍不住就会想起那个天真、纯净,浪漫而柔情的她。
当他穿上税服的第一时刻,似乎有一种缥缈而不定的感觉,仿佛像一根皮绳在渐渐拉近彼此的距离,又仿佛要弹得更远。
几年的岁月让彼此历经了许多事,又彼此走向了成熟,同时也浓浓地在彼此间涂上了一层厚厚的墨,生疏了彼此留在记忆里的容颜。
总之,他的心里总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愫在默默潜伏着。
所里有几个女职工,有正式的也有临时工,正式的基本上都名花有主,没有投主的他也看不上。那些临时工都是县里有头面的人家女儿,打扮讲究时兴,说话或娇声腻气或趾高气扬。
他偶尔也会和她们嘻嘻哈哈地玩笑几句,从心底却从未和哪个产生出男女之间那种琴瑟共鸣,总觉得不是一类人。
曾几何时,他在城里的时候也想穿上这身路人羡赏的税服去见一下荷香,去她面前抖擞一下炫耀炫耀。但是不知为什么,每到半路的时候又折了回来,他实在不敢让荷香看到自己的得瑟样,因为现在的武荷香已经变了,这些会显得有些多余,甚至尴尬。
不知不觉中暑去寒来,当北国的天空再次飘起零星的雪信,一片片若有若无少气无力的雪瓣从弥漫的空中湮没在尚有温度的大地上的时候,秋天在无声无息中向世界作别,树上零落的树叶在历历寒风中可怜地抓着树梢瑟瑟发抖,微弱的呜咽声只有飘过来的轻柔的雪花能听到,然而却勾不起雪花对它的怜悯和同情。
天上的残阳在冷风中颤栗,投向大地的只有朦朦胧胧的灰色的光。
一辆白色旧丰田带兜工具车裹着南方的热气,带着两颗火热的心,不紧不慢地驶进了寒霜满目别来已久的冯阳县城。
马路两边已经发黑的残枝败叶湿漉漉地被冷风掀起来又摔下去,好奇而稀落的雪花轻飘飘地趴在挡风玻璃上向车内窥望,试图从玻璃上钻进来,然后粉身碎骨化作可怜的一丝露珠慢慢消失。
武学兵抓着方向盘一声不吭地望着前方弯弯曲曲不宽敞的马路,马路边上隔三差五的行人在匆匆赶路,有徒步行走的,有赶小平车的,使他们觉得不一样的是,骑自行车的人比以前多了好多。
二年多的时光在眨眼间飞过,故乡的变化似乎并不大,村庄破旧的灰瓦房依旧和以前一样冒着灰褐色的炊烟,屋前屋后黄叶凋谢的树木静悄悄地挺立着没有一点生机,远处光秃秃灰蒙蒙的山背上一层层不平整的梯田依稀可见。
吴成德坐在武学兵旁边两眼麻痹似睡非睡,偶尔从鼻孔里传出几丝微弱的呼噜声,看上去他们都显得很疲惫。
“成德,到冯阳县城了,我是先送你回青树还是怎么地?”武学兵一边开车一边问。
吴成德像是迷糊了过去,没有回话。
武学兵扭头望了一眼声音加大了许多:“成德,成德——”
“知道了,不用喊了,去干部宿舍区。”吴成德一边嘟嘟哝哝说一边睁开眼坐直了身子。
“去那里干吗?”
“先去趟郑美丽家吧,这一去三年,该去看看两位老人才对。”
“婚都没结还挺惦记!”
“说彻底是我把人家弄丢的,心里有亏欠啊。本以为这次到广州——可是——”
吴成德的这句话不知对武学兵说过多少回了,他那份亏欠和放不下的牵挂不用再说武学兵也能真真实实感觉到。
就是因为那点放不下的心迹才使他们又在广州多呆了一年。两个人本打算去年过年的时候就辞职回来的,但没有想到有一天武学兵开车拉着老板去一家豪华酒店请客应酬时无意中看到了一个女人熟悉的侧影,那个女人跟着一个颠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还有两个个子不高的年轻人。
他只是无意中看了一眼,当时没有多在意。走进酒店的时候,一个使他既惊又喜的闪念突然一亮,那个女的好像郑美丽!他在青树供销社见过她,从刚才那个女人的半边脸可以看出来她的表情很冷漠,而且被夹在三个人中间,难道真的是她?
于是他来不及多想,迅速地回头向外跑去不顾一切地冲向他们。可遗憾的是他还是晚了几秒钟,当他扑向马路边的时候,他们已经坐着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刚刚起步而去。他呆在那里足足有几分钟,他曾想到开着车追上去,但还是犹豫了一下放弃了打算,老板已经领着客人上了楼上的包间,再说,他对郑美丽并不熟,不敢完全确定那个女的就是郑美丽,也许是看错了。
在广州这个界面上,弄错了就不单单是出个笑话,而且有可能招来是非。于是他摇了摇头似信非信地返回了酒店。
回去后他就把这个偶然邂逅的情形告给了吴成德,吴成德接连许多天每到午晚下班的时间就往那家酒店那里去蹲守,武学兵也悄悄地开出老板的车和他去了几次,每一次都是抱着满满的希望而去,最后又带着浓浓的失望回来。一连好几个月连郑美丽的头发丝都没见着。
吴成德心中的石头有多重也只有武学兵最清楚。今天回到县城,吴成德把第一个落脚点定在郑家也在情理之中。
郑主任已经退任,过早的满头白发失去了往日在任时的精神劲和霸气,老两口情理相待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之外,他们看到吴成德自然就想到了不明不白消失掉的闺女,眼里含着泪花,话中没有一点点责怨,反而安慰吴成德让他从心里把美丽放下,趁着好年龄再找一个。
吴成德没有说起武学兵那次不确定的邂逅事,只是说了一些对不起和安慰的话。面对失去爱女的两位老人,吴成德从心里涌起一股同情和亲近之意,那是一种亲人间才有的感觉。
就在他们准备起身告辞要走的时候,一声街门声响,跌跌撞撞地走进一个人来。
他们定睛一看,此人不是别人,而是那个冤家,郑美丽的那个不争气舅舅!
他一头撞进来,手里还握着一个纸包着的东西,从浸着油渍的纸上可以看出里面肯定是肉类的下酒菜。
他瞧了他们一眼向厨房走去,似乎没有看出他们是谁。
“站住!不成器的玩意,又喝成这样,迟早一天你会喝死。”郑主任喝住他埋怨说。
“你看看是谁来了?”郑美丽妈接着说。
这时,吴成德已经站了起来。
“这,——”张贤寿愣了愣神,定了两下眼,眼前西装革履的两个年轻人没有想到是吴成德两个,“这是,是女婿,——一走三年,可把你舅想坏了,怎么样?舅给你指的路如何?发财了吧?这样,正好我这里有半只鸡,咱几个进去喝两盅。”
没等吴成德他们回话,郑主任就呵斥道:“去一边去!你除了知道喝还知道啥?”
吴成德和武学兵无意多留,趁机告辞出来。
张贤寿摇摇荡荡送出街外还高声喊道:“女婿,果真发财啦,坐上日本丰田了,记挂点舅舅啊。”,看着离去车子的后影回过头来自言自语:“发了财也不感谢我,改天我找你去。也不知道谁给你小王八犊子指的发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