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泽离开后，月曜不顾父母反对执意移居到黑林堡。五年了，他的怒火仍未停歇，每晚做梦梦见弟弟，他恨不得在梦中将他活活掐死！
“嗖！”
一箭破空，直中人形箭靶之心。
“嗖！”
紧接着又是一箭，他把箭靶想象成月泽，一箭洞穿了他的右眼。
如果再见到月泽，他一定要将他的脸皮剥下来挂在城墙上，绝不心软。
月曜拉弓搭箭，再一次将自己的怒火狠狠射出。
那夜，月泽乔装成他的模样恳请父亲提前一夜为他立约，云渊不察，带着月泽潜入蛇堡地室，取出城主之契，城主之契出自白门，又被称作血约，月泽以自身之血在其上写下己名，再将血滴在铜蛇额前，立约完成，连天上诸神也无法更改，父亲再宠爱他也于事无补。
母亲已供认不讳，她明知月泽向她讨取多寐安神丸的意图，不仅未加阻止，还伙同他一起前去瞒天过海，月泽是主谋，她就是最大的帮凶，尽管她在此默默陪伴他五年，月泽发誓，再过五年他也不会原谅母亲。是他们二人合力把他从云端拉入淤泥之中，令他受尽世人的踩踏。
在黑林堡第六年的冬天，月曜当年驯御的雪鹰飞了回来，她的一只腿瘸了，右脚踝处有深深地勒痕，尖喙缺了一半，像是被什么硬物给生生掰断的，连眼睛也少了一只…情势所迫，月曜只得跟母亲开口求她医救雪鹰，母亲摸了摸雪鹰已然僵硬的腹部，默默垂下两行清泪，“她该是飞了很远的路，趁临死之前来见你一面，告诉你，她没有忘记你…”
月曜闻言顿时发了狂，他拿手重重捶打着桌面，
“不！不！学士呢！快把学士找来！”
学士赶来查看之后也只是摇头叹息，“此鸟腹部已经石化，这大概是石鸟症…救不得了…”
语蓉心里清楚，事实并非如此，石鸟症从身体外部开始硬化逐渐向里渗透，而雪鹰身体上的硬化是在内部，如果她猜测得没错，雪鹰应是被擅于捕鸟的人抓住，加以虐待，腹部的硬物是被强行灌入的石蜡…
这么残忍的真相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雪鹰不吃不喝，熬了三日最终撒手去了。月曜大恸，颇有世间唯一至亲去世的悲哀。
开春之后，他与母亲达成和解，随她回到铜蛇堡，侍奉在父亲左右。
这日一早，鸣冤铃响彻全城，月曜跟随父亲进入地穴，侍卫带来一个女子，她身穿赤棕色短襟，青灰色马裤，马尾高高地束在脑后，一双眼睛漆黑如墨遮掩在额前的碎发后，即便尘土沾染了她的面容，但依然可以看得出她的长相十分秀美。
“来者何人？”云渊端坐于石凳上，大义凛然，铜蛇盘踞在他的右手畔，上半身立得笔直，两者的气势如出一辙。
“我叫飞燕，是地莲族人，如果您能看得见的话，会了解，我的美貌是我的麻烦来源。”女子耸耸肩，意识到自己言语上的冒失，“我很抱歉。”
云渊轻嗽一声，“无妨。”
蓦然，话风一转，“这大蛇吃过人吗？”
“放心，铜蛇从来不吃人。”
铜蛇闻言挺了挺腰杆。
飞燕转眸，“您身旁的小哥很是帅气，他是您的…侍从？”
月曜闻言也挺了挺腰杆，云渊张开鼻翼喷出两道粗气，什么意思？说到帅气就和我不沾边？“他是我的长子月曜！行了，别扯这些没用的，说吧，你为何而来，有何冤屈。”
飞燕翘起二郎腿轻轻晃动着，一年来，月曜跟随父亲无数次进入地穴，面见过几百位蒙冤者，却从未见过像飞燕这般洒脱不羁的。
“哦，我刚才说过了，都是因为长得太美惹得祸，我原在雨宫城中的百花坊卖唱为生，入坊前我早已跟嬷嬷声明，只卖艺不卖身，是她违约在先，强逼我卖身接客，我一气之下拿茶壶将恩客撂倒在地，随后换上他的衣服连夜奔赴码头，乘船逃走，恩客死没死透我不清楚，我记得当时血流了一地，想必是活不成了，不过他死了也是活该，不是吗？”
云渊又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粗气，“恩客该不该死，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
“那谁说了算？”飞燕打断他的话，“天上诸神？”
“世间没有诸神，只有一个神，那就是白门圣主。”云渊厉声捍卫他的信仰。
出人意外，此番飞燕没有反驳，她眨眨眼睛，如三岁孩童一般纯真发问，“您见过圣主？”
云渊闻言不自觉萎靡了半寸，“没…没有…圣主岂是人人能见的…不说这个了，据我所知，地莲属于雨宫望族，怎会容许你流落烟花之地？”
飞燕将双腿盘上石凳，开始娓娓道来，“此事说来话长，我母亲年轻时爱上一个歌手，门不当户不对，我祖父大人自然强烈反对，他为了断了母亲的念想，暗中派人将歌手驱逐出雨宫之境， 但他没料到歌手快人一步，使我母亲先怀了我。在我出生后，祖父本想亲手掐死我，一了百了，是母亲以死相逼，祖父最终妥协把我交给奶妈带到了乡下抚养。长大后，我去到雨宫城找母亲，听说，她在被祖父强迫出嫁那日就逃了，哈哈哈！”她蓦然开怀长笑。
“不愧为我的母亲，我还担心她这一生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过得不舒心呢，不过，我可不是什么私生女，我听奶妈说了，我父母是拜过天地成亲之后才有的我。”
云渊悄悄摸了摸他的耐心，“除此之外，你还有其他要交代的吗？”
飞燕不慌忙，先解下腰侧的水囊一饮为快，铜蛇吐了吐舌头，挺立的上躯悄悄缩减两寸，偷个了小懒。
“我从雨宫乘船东行下到北地，去到寒铁城，在这个以采铁打铁为生的城市，丧失劳动力的老弱病残全部聚集在铁渣巷，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成日里所吃的净是老鼠和野猫，贫穷与瘟疫在巷中蔓延，我着实看不下去，于是就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偷偷潜入城中一富户宅院盗取了两袋银元，不料在折返时不小心惊动了守卫，守卫大发歹意，不仅想要我的银元，还想要我的身子，混乱中我手上的刀刃赐给他一个冰冷地亲吻…”
飞燕言罢定定地看着他，“这种人难道不该死吗？”
云渊长送出一口气，“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留在铜蛇堡为你手染鲜血失手夺取他人性命而忏悔终生，二，离开，生死自负。”
“我为何要忏悔，是他们为恶在先。”飞燕不懂，“二人皆非无辜之人，照您这般，岂非是对恶纵容？”
“圣主曾言，空中大日既照好人也照歹人，这是大日的使命。照你这般，太阳看见恶人就该止住光辉，只留着光照好人便罢。神将生机赐予世间万物，不管对方是善是恶，谁都没有权利随意夺取他人性命，这是对生之敬畏。”
飞燕还是不懂，她很激动地站了起来，铜蛇瞬间挺直了躯干，遮挡在云渊身前，“人人皆道，铜蛇堡是世间最公义的存在，这里所谓的公义是什么？”
云渊耐着性子解释，“自古常有取为富不仁之财救济穷人者，世人冠以侠盗之美名，但在这里，盗就是盗，侠就是侠，正如黑与白，善与恶，渭泾分明，不可同日而语。你想帮助穷人，可以通过正当途径去赚取清洁之财，为何非要用做恶的方式来做善事？”
“若没有人给这些为富不仁者一点小惩大诫，他们就会蝗虫一样将世间穷人舔舐殆尽，惩治恶人，究竟有什么错？”飞燕依旧不能悟透云渊的黑白之说，在她看来纵容恶人天理难容。
辩手云渊懒得和她一争高低，他迫不及待想要下线，“你叫飞燕是吧？”他摇动石凳上的铜铃，“好了，现在你可以飞走了。”石门轰隆隆转开，两个带刀侍卫大踏步走了进来。
“等一下！”飞燕脸上初次露出一丝慌乱，“我杀了人为什么不能留在这？”
“这里只有敬畏生命者、蒙冤者、将自己的后半生浸泡在眼泪中的忏悔者，而你不是其中之一。”
侍卫步步逼近。
飞燕仍不甘心，“可我杀了人，铜蛇堡怎能容许一个杀人犯逍遥法外！”
“很不巧，这里不是官府，不收留杀人犯。”云渊斩钉截铁地告诉她。
侍卫一左一右架起她的胳膊，又被她奋力挣脱：“我还有一言！”
云渊伸手暂停了侍卫，“快说，老夫忙得很。”
“我母亲的右眉梢上长有一颗美人痣，这十年来，我带着她的画像寻遍大江南北，见过七百四十一个有痣之人，却没有一个人是她，我想…”
她软了下来，“或许她在这里，也未可知，她叫丹荞，请让我留下来，只要确定母亲不在城中，我马上离开…”
这才是她来铜蛇堡的真实意图。
“这里没有谁的母亲！”云渊气鼓鼓地跳下石凳。
飞燕被守卫强行拖起，“铜蛇能查验谎言，它知道我没有撒谎！”
石门轰隆隆关闭，似在叫嚣着不满。
月曜冲出地穴追至南大门，侯了大概一刻钟，开门声响起，下一秒飞燕被扔了出来。
“你是在等我吗？”她看起来不气也不恼，就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难道我来这晒太阳不成？”月曜咧嘴一笑，“本来还怕你伤心，现在看来大可不必。”
“我伤不伤心，关你什么事？”飞燕站在阳光中抱着双臂笑吟吟地看着他。
月曜挠头一笑，扯开话题，“那个…铜蛇堡不允许外人在此逗留，即便家父是城主也不能坏了这个规矩。”
飞燕没接话，她解下腰侧的水囊，拔下塞口，一仰头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水珠顺着她白皙地脖颈流下，阳光在其上跳跃，月曜一时竟看呆住了。
“没了？你来这就是为了说这个？”她用衣袖抹去唇角的水渍，重新将水囊系在腰上。
月曜“哦”了一声，忙忙地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她，
“你拿着我的玉牌往西北骑行去到迦密山的黑林堡，留在那里等我。”
飞燕瞅了玉牌三秒，随即弯腰大笑，“哈哈哈！你这是要跟我私奔吗？还是纯粹贪图我的美色？”
月曜瞬间红透了脸，“休，休得胡说，一概没有的事！”
他擎着玉牌的手尴尬地杵在空气中，“我，我侠肝义胆，不过是想帮你找到母亲而已！”
“好好好，大侠有何妙计？”
一声大侠在耳，月曜默默地挺起了胸膛，“铜蛇堡每一个人都有专属名册，名册上详细记载着生时、宗族，以及生平事迹，并且绘有一幅人脸画像，这些名册保存在蛇堡地穴，我会差派人去翻查，不过，铜蛇堡现有三万多居民，查找起来并非易事，需要给我些时日。”
飞燕拍手笑道：“太好了！大侠！不知该如何谢你，要不，我以身相许得了！”
月曜瞬间又变成了蒸虾，“你，你，你想的美！”说完，撒丫子开跑。
铜蛇堡没有她要找的人，飞燕当即决定起飞，月曜赠她一匹良驹，名为啸风，二人在林中并列骑行，秋风扫落叶渲染离别，连一向明快地飞燕脸上也挂起几分萧然。
“你是老头的长子…难不成还是下一任城主？”
月曜闻言眼神黯淡下来，“现在不是了…”
“太好了！”飞燕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我还以为你得了这苦差事，一辈子被困在蛇笼子里了呢！依我看，还是这黑林堡要好上一千倍一万倍，等我见到母亲，我便回来寻你，到时我们一起去林中打野猪，去湖边抓野鸭，你不知道，我烤的肉可是一绝！”
听她这么说，月曜突然间释怀了，原来他一直引以为荣的城主光环在某些人眼里一文不值。
“好的很，可不许食言啊！哈哈哈！”月曜双腿一夹马肚如箭一般飞蹿出去，秋风在耳畔高歌，自由奔跑的感觉真好！坐石板凳的苦差事就留给月泽那书呆子罢，但愿他坐到屁股生疮脚底流脓。
他决定了，他要穿越大泽，去往东方日出之地，去寻找灰背蓝羽鹫，他要驯御它，借一双翅膀，遨游天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