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楼的生意依旧如往常一样热闹,甚至更胜平常。
自从雪恨别一事传开,便有更多的人前来第二楼参观拜会,他们想看看,天下第一厌胜刀”最后一战的地方,于是这儿几乎快成了一个“景点”。
神秘坐在第二楼顶层四层的阁楼里。透过阁楼的小窗,她可以监视得到下面的一举一动,甚至看得清他们每个人脸上的表情。
茶的热气香气飘散在这昏暗的阁楼里,丁一心如一具雕塑般站在神秘身旁,他脸上既没有任何表情,态度也十分恭敬的很,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个有尊严的男人会做出来的事。
半晌,茶终于凉了,神秘才缓缓开口,道:“追的怎么样了?”
丁一心答道:“人在阮浓香那儿。”
“阮浓香?阮浓香……”
神秘嘀咕着这名字,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只听丁一心继续说道:“属下已经查过这人的信息,但……但干干净净,不知道她来自哪,不知道她师承何人,只知道此人今年二十一,用剑。还有一点,她曾与断花剑李银花是挚友。”
说完,丁一心立刻闭上嘴,又如雕塑般毕恭毕敬站在一旁。
“曾?”神秘问道。
丁一心答道:“二人一年前已决裂。”
神秘点了点头,抬起凉茶来抿上一口,“说下去。”
“李银花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志在杀死雪恨别,就好像他们之间有深仇大恨一般。而且,当日若非阮浓香,雪恨别已经是个死人。”
神秘笑了一笑,就如他的名字一样神秘,“这么说是那女子救了雪恨别?”
丁一心点点头,应道:“是。”
只见神秘左手向前一挥,袖中立了飞出三根木签砸在地上,正色道:“查下去。雪公子于我、于第二楼都有大恩,若他死了,你们都得陪葬!”
话音刚落,只见从暗处立刻跳出三人,捡上地上的木签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丁一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而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还是如一具雕塑,明明有话说却不说,有意见却不表达。纵是如此,他似乎也觉得无所谓,好像他真的只是神秘的一个工具。
他已习惯了,他已习惯了七年。
七年前他的家乡饥荒,父母又染了瘟疫,那时他已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这个年纪的孩子已可以担起很多事情,见过很多风雨。但他偏偏生在一个衣食无忧,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地主家,所以除了命令别人,他什么都不懂。
于是他只好去求助求剑阁,但那时候求剑阁已是一潭死水,无论他如何低声下气、如何卑微地去哀求,哀求他们救救他,最终都只换来嘲笑。
他绝望。
丁一心只好带着他的父母四处流亡,他们躲在最肮脏的猪圈,吃别人剩下的饭菜,直到他终于坚持不住。那晚,他静静地注视着夜空,从未有一刻,他觉得天上的星星如此明亮、耀眼,然后,这美丽的风景便被一包药给挡住。
那是来自神秘的一包药。神秘的人也正如其名字一样神秘,没有人知道他是男是女,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路数,别人对他一无所知。
“拿去救你的父母,但有一个条件,你要跟我走。”
丁一心一把抢过他手上的药包,转身便跑去躺在草堆上双亲面前,笑着大声叫道:“有救了!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此后,丁一心才改名叫丁一心,意思是:一心只追随神秘。
雪。
长街上是漫天飞雪。
已经好几日不见阳光了,天空也总是雾蒙蒙,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看到太阳,看到蓝天,你只能寄希望于祈祷。
大多数人都因为这样的天气而郁郁非常,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丁一心跟着神秘走在扬州郊外的雪地里,只觉得他开心异常,因为今天他同丁一心说话时,言语里也带着一种往日没有的欢快。
走到破庙面前,神秘忽然停下。
他站在门口,十分有礼貌地敲了敲破门,只听其内一个沉稳有力的男声响起:“进”,然后他们才进去。
破庙就是破庙。屋顶残缺的瓦砾已挡不住外面的风雪,屋檐甚至还结起了冰,角落的干草堆也变得十分阴冷潮湿。
破庙中有一座只剩下一半的佛像,佛的上半身已被人砍去,中央有一张旧木桌,两个凳子,凳子上坐着一位蓑笠老翁,另一个凳子则是留给神秘的。
神秘径直走去坐下。
庙内昏暗无光,外面的风透进来更是冷,而这衣衫单薄的蓑笠老翁却好似一点儿也没感觉似的。
老翁以一种极其卑微的语气说道:“我已为你打了很多年的工,现在我已是自由之身。”
神秘笑了笑,忽然握住老翁已苍老的手,“我知道,所以今天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来请求你、拜托你。”
神秘的声音极其诱惑,老翁忽然一震,显然是被这一举吓到。他苦笑,苦笑着留下了泪水,喃喃着:“你的请求,我又怎敢不答应……怎敢……”
于是神秘十分满意地走了出去。
老翁看着神秘的背影,哭得更加厉害,他已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当日会招惹上这个人然后在第二楼付出了一辈子的青春。可是现在后悔还有什么用?他已是风烛残年,不如好好求个下辈子,平平淡淡过一生。
神秘此刻只有满足和骄傲。
他已回到第二楼,此刻正享受着温泉。
热气弥漫在挂满玫粉色帐幔的屋子里,浴池的水面上浮满玫瑰的花瓣,一旁的桌子上点的是上好的安息香。
池子是用白玉砌成的,神秘此刻正坐在这热汤里,丁一心抱着剑站在旁边,严肃的双颊带着几分羞涩的红晕,耳边不时传来的水声实在令他有些意乱情迷。
神秘似是有意调戏少年,娇媚地笑了两声,又掐着嗓子柔声细语问道:“你怎么不敢看我?难道我很丑?”
丁一心后退了两步,手里抱着的剑差点滑落在地,他紧张地干咳了两声,说道:“属下绝不敢有任何越矩的行为!”
神秘透过屏风,瞧着那位青涩紧张的少年,忽然轻叹了一声,“你是为数不多既知道我性别,又有身份名字的人,我怎还会将你当做一个下属?”
丁一心猛然抬起头,双颊却是比之前更红,好似他刚从蒸笼里出来。安静的浴室里,除了水声,好像还能听见他砰砰砰加速的心跳。
此刻他既狂喜,又十分激动。七年了,他对神秘的感情从感激到愧疚,再到渐生隐忍的爱意,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与神秘成为平等的人,更不可能与他如常人一样成为普通的情侣,所以他已将自己这份热烈忠心且隐忍的爱深藏于心,带到棺材里。
然而,就在今日,就在此时此刻,在这样朦胧暧昧的浴室里,神秘竟然说出这一番话来,他怎能不激动?!
——丁一心,一心只追随神秘。
他以为终其一生只能做神秘的工具,只会是神秘的一把利刃。而如今这番话,至少说明神秘已对他拥有了不同于别的下属的感情。
丁一心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出现幻觉,直到神秘又说了另一番话——“这么多年,我对你如此放心,难道你真的只将我当做一个恩人,一个奴隶主?”
又是夜。
漫长的黑夜,无尽的黑夜。
雪恨别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又一下子全部呼出来,更像是一种叹息。
这声不明情绪的长叹在无光的黑夜里显得更为明显。
——人为何总是叹息?
——人为何总是感到悲伤?
——人为何总是要因为各种各样的琐事而难过痛苦?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一个无助、彷徨的男人,一个满脸胡茬看上去十分沧桑成熟的男人,一个眼角布满憔悴的皱纹的男人。
他坐在黑夜里,坐在柴火堆面前。
冬天,干冷的冬天。
雪恨别的眼睛就直直的盯着那堆柴火,思考着已出神。他的内心是何等的痛苦、迷茫、绝望,他仍旧沉浸在被兄弟背叛的悲伤里。
阮浓香在一旁温着酒,看着雪恨别整个人一动不动,她皱起了眉头,道:“雪公子难道还在纠结闲颂诗背叛你一事?”
雪恨别仍旧在想着他的事情,没有回答。
于是阮浓香又大声叫了一遍——“雪恨别。”
这下他终于动了,转头看向阮浓香,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问她道:“什么?”
阮浓香看见他这副模样,只觉得又气又好笑,她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问他,“你是不是还在纠结闲颂诗背叛你的事?”
他点了点头。
“为了这么一个小人,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值得吗?”
雪恨别沉默着。
“他背叛你已成事实,说不定这两天还会因为你没死而追杀你。你不去报仇,反而在这胡思乱想,甚至自寻短见,岂不是正合了他的意?”
闻言,雪恨别忽然暴跳如雷,整个人如松鼠般灵活地直窜起来,朝着阮浓香大喊道:“你不懂!他是我兄弟,是我唯一可以说真心话的朋友,是知己!”
阮浓香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跳震住,随即又大笑出声,“你当他是兄弟、挚友,他把你当什么?”
见雪恨别不出声,她又继续说道:“江湖人人都说厌胜刀雪恨别雪公子为人仗义,风度翩翩,又乐善好施,专管不平之事……啧,这所有一切好词都拿来形容你了。昔日我还以为雪公子是什么样的神仙,能让这么多人称赞、夸奖,我看,你不过就是个工具,一个傻子!”
雪恨别忽然又安静地坐下。火光映照着他的面容,他已显得十分沧桑,他佝偻着身子,整个人就像是刚从原始部落里出来的野人。还有他的眼睛,若你仔细去看他,你会发现雪恨别眼里不再有当初的骄傲和开心,而是孤独和绝望,还有痛苦。
他忽然觉得他是这世上最惨的人。
——也是这世上最荒谬的人。
雪恨别忽然小声说道:“我知道他们都没把我当朋友,我知道那些人只是奉承我,他们只当我是工具。”
他抬起头,恳求地看着阮浓香,低声道:“我……能不能借你点儿酒喝?”
阮浓香一言不发,将温好的酒递给他,开始杵着香腮听这个男人说话。
“我知道我只是个工具。很多人接近我也只是为了让我帮他们做事,让他们说出去有面子,也有人是为了我的息花刀法……但我不在乎,我只在乎有人能够陪我,不管是陪我吃饭也好,喝茶也罢,只要有人能够陪陪我……”
说着,他举起酒袋,一口酒直灌进胃里。
“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想做雪恨别。雪恨别实在站得太高,这样的人通常是很寂寞的,我既找不到对手,更寻不到朋友。若是可以回到当初,我更想做一个彻彻底底的普通人。”
“我……”
“我说的太多了,对不起。”
阮浓香看着他笑着,她的笑对他来说是如此温暖,就像冬日里柔和的暖阳照进雪恨别的心房,他忽然开始紧张起来,然后喝着她温好的酒。
“至少你以后可以同我说话,我会陪着你。”
雪恨别拿着酒袋的手忽然愣住,他整个人也如琴弦般绷得紧紧的,满脸的不可置信和吃惊,喃喃道:“我……我真的可以……”
阮浓香拍着他的肩膀,颇有自信地说道:“我说过,我救了你,就一定会救到底。”
雪恨别在那一刹那仿佛看见了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