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历七百五十二年 圣烔 山南道 林州 陇洛县 日 外
她被人群包围,被臭气包围,被数不尽的车马及货摊包围。
如墨穿着青色襦衫,外套一袭粉红色的碎花长裙。裙摆被泥点染成了棕红色,内里汗如雨下。她脚步不稳的在人群间穿梭,一会儿向左转,一会儿向右跑。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将她的视线阻碍,朕彦在人群中时隐时现,污浊的空气让她有种窒息的感觉。
这不是我记忆里的圣烔。鲜花、小草、和睦的春风以及温暖的太阳。这里除了恶心的味道以及恶心的人之外,什么也没有!她的卷边花裙上,又被抹了一层薄薄的石灰。我为啥要在这里自讨苦吃?如墨和如幕,现在已经跟不上朕彦的步伐了。我为什么没有带上仆从呢?她艰难且笨拙的从两个木箱间挤过。如墨清楚地记得,他们在离家前,她还特地嘱咐过哥哥不要带上任何人。“我们是去朕彦他家,又不是要去探险。”她当时那样说,现在后悔的连肠子都青了。“小心,麻烦,借过!”如墨一路上都在和空气讲话,周围根本没有人搭理她。
她被皮肤黝黑且头裹白色头巾的维曼斯人踩住了裙子,双臂肌肉虬扎但却矮人一头的土坷垃人,好心地帮她拉开了裙角。奄美人抬着挡视野的箱子,超她晃晃悠悠的走来。好在如幕一个快速地闪身,拉着妹妹躲开了。售卖奇怪药水的迈安人,扯着她的披帛不让她走。朕彦见罢,折返了回来。一声怒吼便解决了问题。“你经常这样做吗?”如墨拉过披帛,跟在朕彦的身后,紧赶慢赶的问道。
朕彦一边瞧着路一边扭着头说,“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三人被一辆十五尺长的马车,堵在了路中央。
“见到这种事情就吼回去。”她说道,“而不是跟人家好好的说。”
脸上流淌着汗水的本体人,坐在满是灰尘的台阶上,对如墨打着恶心的口哨。如幕见罢,挥了挥拳,但效果完全比不上朕彦斜瞪一眼。“当然了。”他重新看向前路,回答如墨的问题。“在这种地方,娘子可千万别跟他们讲道理。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情就用拳头解决,实在不行——跑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胡子乱糟糟的盗链人在三人面前,与身材魁梧的与那人扭打在了一起。朕彦见状,只好拐进屠坊与穷坊间的小巷。“就快要到了。”他转头对着精疲力竭的兄妹二人说道,“陇洛村就在前面。”
如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另一条阴暗且潮湿,宛如直通向地狱的小道,呈现在了面前。她看到半臂上绣满补丁的工人,正悠闲的坐在屋顶上哼着歌。如墨也想这么做。可她穿成这样,根本没法爬上去。路两旁浑身酸臭的乞丐,正用一种令人发毛的眼神注视着她。朕彦已经朝前走去,如幕牵着她的手,手心里全是湿冷的汗水。
“我们也走吧。”如墨无奈的说道,“就剩这几步了。”如幕一路走来,一句话也没说。现在他的表情看上去既挣扎又痛苦。他可能这辈子都想不通,自己为何会有朕彦这样的发小。如墨在如幕身后苦笑。
当他们穿过巷子后,险些被一扇行走的木门撞到脑袋。陇洛县的坊门近在眼前,但大道上的街景依然混乱。吵架,扭打在一起的泼妇,将主路堵得严严实实。他们见状,溜边地绕过围观的人群、停靠的车马、地上的货摊。三人最终在晌午前,走到了陇洛村的门口。“周朕彦。”如墨喘着气,心里很是恼火。“我们从幻境里出来,为何在衙门外,而不是你家门口?”如墨不顾的倚在泥墙上,费解的问道。
“我当时还想着报官……”朕彦替兄妹挡住开关的木门,三人一同走了进去。“可是谁承想,县衙门都空了一个多月了。”
如墨被气到无言。但为了不让父亲手底下的人偷听到她的事。我认为这点挫折还是可以接受的。如墨调整好心态,和善地冲着朕彦笑了笑。
穷坊内的环境看着还算正常。
流着鼻涕且满身污渍的小孩,在看到兄妹二人后,叫喊着跑回了家。不一会儿,全村的小孩儿都跑过来,围观这两个身着彩色衣服的人。真是一群蠢货。如墨讨厌别人用憧憬的眼神看自己,但又喜欢他们这种求之不得的模样。我这是怎么了?说实话,她以前可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在湖边涮洗衣物的妇女转过头来,眼神复杂的看着他们。木工在不远处大叫,如幕多次回头,以为那是在叫他。身旁一排排的房屋不是茅草房便是木房,这不禁让如墨感到失望,因为朕彦正径直朝其中的一座走去。老天爷!原来他住在这个地方。如墨不情愿地跟了上去,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感。
陇洛县 陇洛村 日 内
咚,咚,咚。
周夫人小心翼翼地打开屋门。
“朕彦,回来啦。”当看到儿子身边,站着两名穿着怪异服饰的陌生时,夫人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没想到你还带来了两位客人。”
朕彦赶忙上前一步,“娘,他们是……”
“木工。”如墨抢先一步说,“我们是木工的孩子。”我现在身上脏成这样,怎么看都跟他们是一类人。“周夫人,在下和兄长与令子平日里颇有交情,今日特来拜访。”她顿了顿,“我们可以——进去说吗?”她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礼节上。
周夫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哦……哦!是嘛,当然,当然可以!”她快速地打开房门,退到一边。“家里一般没什么客人,所以屋子里可能有些乱。”她手忙脚乱地关上门,捡起木凳上的抹布搭在了肩上。“你们先在这里坐,我去给你们倒些茶。”如幕恭敬地点了点头,如墨则用目光缓缓扫视了一下室内。
这个破烂的土屋比她想象的要小很多,门前差不多五米的地方便是火房。房屋内既无屏风、几案又无藻井、鸱尾。唯一可见的大型家具,还是一个布满虫眼的木桌。这里简直就是地狱。厢房与正堂相连,凿开的窗洞上贴着破烂的窗纸。室内大部分家具上,都落着一层土,这让眼前的场景看着总是灰蒙蒙的。唯一的光源下,还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在空中飞舞。
如果我要是生活在这种地方的话,那么我肯定会自缢!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这样做,因为现在的她远比过去疯狂的多。
不一会儿,周夫人端着一个看着有些年头的茶盘,来到了三人面前。如墨瞥了一眼杯子和茶壶,壶嘴里附着一层厚厚的茶垢。她抓起茶杯闻了闻,杯子外还有一股臭抹布的味道。“来,吃些茶,这些可都是市场上的好货!”如墨微笑着将杯子递给周夫人,之后便再没有碰过它。
“娘。”朕彦接过周母手里的茶壶说道,“您刚刚不是要去找隔壁……吴二娘嘛!所以怎么……”
周夫人闻言,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哦……是,是的。你瞧我这记性!”她将那条破烂的抹布搭在朕彦的肩上,随后走到门跟前。“那行!你们先聊。用完的茶杯,就搁在那儿。有什么事情,找朕彦就是。”如幕对着周夫人,恭敬地点了点头,如墨则听而不闻。
待到周母离开后,如墨迅速摘去笑脸。还没等她关上门,她便开口说:“所以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朕彦提着茶壶,向如墨示意了一下。后者摆了摆手,表示没有没兴趣。“我现在有理由相信,我让您干的事,你并没有好好完成。”她看着朕彦走到灶台前,将茶壶搁在了上面。
“我完成了,我找到了你要找的那些人。”朕彦用抹布擦了擦手,“只是他们所呆的那个地方——可能有些危险。”
“危险?”如幕诧异又好奇地问道。“你们要去干什么事会有危险?”
“只是去找人而已,兄长。”如墨漠然地回答,“不是要去某个森林里玩捉迷藏。”如幕不知为何惭愧地低下了头。“好了,朕彦,你接着说。”她抬手制止了刚要开口的如幕。”他们是谁,究竟藏在哪?”
朕彦看了看一脸狐疑的如幕。“当战争快要结束的那几年间,县城内的病坊里,经常会有孤儿失踪。但究其原因,无人知晓。”
“你确定要在这个地方,讲鬼故事给我听?”如墨不耐烦地说道,“我只需要两个信息,姓名和地点,仅此而已。”
朕彦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姓程名志,刑洲人,是那群强盗的首领。他们现在的根据地,正驻扎在……”
“刑洲?”坐在一旁的如幕突然间大喊,“你说的可是云沙江旁的那个刑洲?”
如墨觉得即离奇又气愤。“我想我们都听到了,阿兄。”她插嘴,“现在还是让朕彦接着说下去吧!”
如幕却选择不依不饶。“你为何要派人,去寻一个刑洲人呢?”他望着自己说道。眼神里充满了坚定和迷惑。
我突然后悔把他带出来了。“首先。”你刚才是怎么听的!“我从未要求他,专门去找一个沙洲人。”如墨道,“其次!兄长倒是给小妹我讲一讲,这跟您又有什么关系?”
如幕听了似乎有点不高兴。“刑洲是战争时第一座,被曼特夫人占领且屠了城的城池。逃出来的难民好不容易躲进孤州城,之后又遭到了林知州的欺压和虐杀。这些我可是跟你讲过的。”如幕直视着妹妹的眼眸,希望能从中找出点答案。“所以能活着到这会儿且游荡在外的人,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这不正合我意。“所以?”
如幕惊讶地瞪大双眼,“所以他们会很危险!你要找他们想必是疯了才会那样做!”
如果我现在抄起桌子上的茶碗,朝他抡过去,没准能将他打晕!如墨很想这样做,但却迫于无奈,只好改变战术。“阿兄说的极是。”她一转攻势,温柔地说道,“但请兄长,先让郎君把话说完。毕竟他是遵我的意,忙前忙后了这些天。如果我们不全听完的话——恐怕会寒了人家的心,失了礼数。”如墨说罢,还不忘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如幕沉默了片刻,最终犹豫地点了点头。
“铜镜。”朕彦看到两人冰释前嫌后,表情轻松地回答。
一阵如同冰水浇灌般的冷感,骤然爬满了如墨的全身。她半低下头,脸色煞白,眼神之中全是恐惧。她双手紧紧抓着桌面,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要栽倒。他是从那里知道这些的?如墨不解地望向朕彦,震惊从她心底慢慢升起。难道是我无意之中告诉了他?她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脸颊红扑扑的,脑袋里乱成了一锅粥。
“你是说那片鬼森林?”如幕开口,“就在陇洛县旁边?”
如墨闻言,长舒一口气,“所以你说的……是一片森林?”
朕彦笑了笑。“对呀,铜镜森林嘛!”好在方才没人注意到她脸色的变化。“连绵十多里的老树林,里面儿听说闹出过许多人命。”
如墨静静的听完这番话,内心早已激动得无以复加。“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她希望是现在。
“所以你还是要去?”如墨没有直视如幕,她不知道哥哥此时的表情是怎么样的。
“当然。”她起身俯瞰如幕,“你阻止不了我的。”
如幕长叹一口气,表情凝重的说道,“那么既然这样,我只好回去禀告大人了。”说罢,他起身走到了门口。
“看来那个遇事只会求助别人,既没有主见,也没有责任感的人是你。”如幕停下脚步立在门前。屋内的温度瞬间降到了冰点。“有时候我真觉得,上天是如此的不公。”她走到他身后,语气冰冷但内心愤懑难平地说道,“如果我出生便是男儿身,那个及笄出嫁的人是你,那么那天——我也不会委屈成那样。”如幕转身,恰巧接过他送给她的发簪。“我从来没觉得你能保护我。以前如此,现在依然。”她转头看向朕彦,“我们走。”说罢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陇洛县 陇洛村 日 外
屋外耀眼的阳光刺痛了如墨的双眼,她背身走到树荫下,抬头姚望远处的烟云。天空在蓝色的渲染下透出一丝忧伤,这让阴影变得更加寒冷,背脊发凉,仿佛有无数个蛆虫,爬在肌肤上蠕动。真是一个无法理喻的人!如墨暗自坑骂,心口酸痛的感觉令她发狂。他为什么就不能按我说的去做?非要莫名其妙的挡在我面前,就好像我要去做什么——危害世界的事情一样!她愤怒的想要破口大骂。
“如墨,我有话要对你说。”如幕的突然出现,打断了她的思绪。
如墨厌恶地嘟囔了几句,“你到底还想说些什么!”她大吼。
如幕的表情看上去很是愧疚。“那天发生的事情……那天在树林里发生的事,我不知道会对你,产生这么大的影响。我本以为……”
“你本以为?”如墨冷笑一声,“真有趣,你本以为我独自呆在那儿,只是在跟野兔子玩耍。”
“可之后你没跟任何人讲过,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幕发觉自己吓到了妹妹,于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我想帮你,但没有办法。”
如墨听他说话感到恶心。“收起你的漂亮话吧,李如幕,时过境迁!”
“所以你们到底……”朕彦的出现,打断了兄妹二人的对话。“还要不要去?”
如幕敷衍地行了个礼。“实在抱歉,三十四郎。”他说,“我还有些话要跟她说。”朕彦闻言,知趣地退到一旁。
“你是不是还不明白?”她仰着下巴说道,“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你了。”
“够了,李如墨!”如幕低吼,“我警告你,不要再这么跟我说话!”
如墨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看来狗急了真的会跳墙。”她神态轻松地说道。
“这是不是跟那面该死的镜子有关?”
如墨的瞳孔突然间放大。他是怎么知道的?“你为何要这么说。”她故意将视线放在其他地方,以防被如幕识破。可是她终究没能瞒过哥哥的眼睛。
“所以你最近所做的这一切……”如幕用手掌大致地囊括了一下,“所有这些奇怪的行为,以及你为何会说出——那些奇怪的话,都是因为那面镜子?”他肯定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
如墨佯装冷静的敷衍一笑,“真是可笑,我什么也没说,你就自己臆想了这么多……”
“你丢了那面镜子,是不是?”如幕低语道。
“你说什么?”如墨感到一丝寒意,全身的鸡皮疙瘩瞬间冒了起来。
“那天之后,你便再也没有拿出过那面铜镜。”
“你是怎么知道的?”如墨终于按奈不住内心的困惑,说道,“我从来没有将此事告诉过任何人!”
现在换到如幕心平气和的讲道:“你还记得小丫吗?”如幕开口,“就是那个在院子里死掉的仆人,你的贴身丫鬟?”
那天夜里……她差点偷走了它!“当然记得,怎么了?”如墨仿佛知道了答案。
“她在死掉之前,向我透露了那把镜子的事。”那个该死的贱婢!“而出事那天夜里,我看到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铜镜。”如墨愤怒的暗自忍耐。“我至今都无法忘记:你当时光着脚掌,奔到她跟前,扳开了她的手指,只为了那面铜镜。”他缓缓的说道,“我更无法理解,她明明是你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你却……”
“够了!”如墨怒吼。
“不,没够!”如幕尖锐的说道,“自从你在森林里出事后,我便再没有见到过那面铜镜。”如墨发现朕彦在偷听。“所以我问你,这一切是不是都和它有关?”
如墨看到事情败露,也不再选择隐瞒了。“那面镜子——现在就在那三个家伙的手上。”如墨冷静且不禁反驳地讲道。“我要把它夺回来。”
“所以你承认了?”如幕双眉深锁,脸色转阴。“承认这一切,都与那该死的魔镜有关?”
“不不不,夺回镜子是次要的。”她咬牙切齿地说,“关键是那三个畜生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