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六日中,监斩官坐于午门前的监斩台,弘孝帝正襟危坐于一旁临时搭建的观斩台,太子立于皇帝身旁。行刑者顾长清持一把剑挺直立于刑场上,面向两队钦兵列在两侧的白象石道,看着戴着镣铐的温如轩赤着脚一步一步地被押上刑场。
中天的太阳随着飘云一点点地挪动,顾尚能看到温如轩的影子愈来愈短。明明是秋日的圆日,却同那夏至的烈阳般灼人。顾尚的心中似是比那夏阳还要烈热,是熊熊大火,烧得漫天红光。午门前的所有人皆无声,共同在这耀眼的日光下等待着上天的安排。
想是监斩官已见过太多这般时刻,看着形形色色的人结束生命,多少有些淡然。那些亡徒或迎接死亡,或早已绝望,或畏惧失色,或踌躇不前,无论他们曾做过什么,是善是恶,倒也没那么重要了,在他挥手的一瞬,一切皆归向寂静,或道,场上喧闹的人生,安静了,场下喧闹的观众,亦安静了。这是去往消亡的路途,无人例外,可这一次的亡徒竟是曾经的皇子,叹兮叹兮。
当温如轩的影子完全藏在了他的身体里,监斩官深吸一口气,挥手扔下了火签。伴随着一声穿彻长空的“斩”,皇帝眯了眯眼,温如奕攥紧了拳头,顾尚抬起了长剑,披着光,千钧一发。
温如轩看向闪着光的剑刃,唇角勾了勾:“死在你手里,倒也算不错。”剑穗在空中划过的痕迹,像是这十年顾尚走过的所有岁月。尘埃落定之际,温如轩缓缓合上了眼。
漂亮的弧线落下,一道剑影却突如其来闯入顾尚的眼帘,直直冲撞上他的剑身,没有任何招式,便如此飞横而来,带着着急和野蛮,只想挡下顾尚这一剑。
手中的剑生生偏了方向,顾尚迅速地转了个腕,将剑重新握紧,而后上前一步,看向来人。温如轩闭着的眼亦睁开来,随着顾尚抬首望去,眸子里满是惊讶。
数十蒙面人从四面八方飞来,手持利剑,在此之前,一黑衣蒙面人接住拦住顾尚后飞回的剑,落定在顾尚面前。风吹起黑衣男子的裙摆,一上一下翻飞于右手中的长剑,眸中是义无反顾和无所畏惧,与顾尚对视。顾尚总觉着这双眸格外熟悉。
未等他想起,一声惊慌的“护驾”传来,场下的钦兵变了队形,快速将数十蒙面人围起。几个钦兵挡在弘孝帝面前,温如奕欲上前帮顾尚,却发现有东西牵制着他,是皇帝的手 。
“不可!你管不了。”皇帝威严的声音响起,镇定自若,并没有丝毫意外,还带着不露骨的悲哀。温如奕挣扎着仍欲上前,“太子!”皇帝几乎是吼出来的,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想告诉他他是太子,他的身边,是皇上。温如奕血丝溢满了眼眶,挣脱不开,低喘一声渐渐平静下来。
钦兵围着蒙面人,蒙面人围着顾尚和温如轩,刑场中心是顾尚与蒙着面的黑衣男子对峙。周围的钦兵和蒙面人已经打起来了,黑衣男子持剑便冲向顾尚,顾尚转了个剑接招,心里还道:这群人什么来头,竟能冲破宫中的防守。
黑衣男子招招下狠力,想快一些结束这场打斗,到也没有真的想要顾尚的性命。男子的剑式极快,前几式顾尚只能挡防,几回合下来,顾尚发现这个人十分熟悉蜀山剑式,且内力之深厚大过于中毒的自己。
顾尚皱着眉挡下这一招后,向上一跃,翻了个身立在男子的剑尖,于此同时剑出手,直向男子,谁想男子以看不清的速度绕到他身后,跃起将他一脚踹落在地。顾尚当即一口鲜血喷出。
温如奕待不住了,趁皇帝不注意拔剑从观斩台一跃而下,冲破混乱的钦兵和蒙面人,在顾尚擦去嘴角的血迹后,奔到他的面前,将他扶起。
顾尚站起身,轻轻开口:“行影步。”温如奕闻言轻挑了眉毛。
“你到底是谁?”顾尚对着劈断镣铐扶起温如轩想离开的黑衣男子提高了声音。
对着顾尚和温如奕的两个背影顿了顿,顾尚趁着这个间隙拾起剑冲上去,挑开了黑衣男子的面纱。
温如轩一直偏头看着救自己的人,随后在他的黑瞳中,映出慢慢掉落的面纱,男子的侧颜一点点清晰,他的双眸亦一点点惊大。当面纱落地,温如轩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那双原本庆幸的眸子里,溢出的尽是诧异,悲痛,伤心欲绝,还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像是见到再也不想见又极久未见的故人般。
“师祖?”顾尚如何也未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手中的剑都跟着停住了。如此反应的还有慢几瞬跟过来的温如奕:“师父?”
可以说,整个场面只有弘孝帝面未改色。
齐崇没管面前两个大活人,只是转过身看着温如轩。一个后退,一个上前。齐崇欲扶住温如轩,温如轩猛得打掉他的手,怒吼:“别碰我!”此言一出,温如轩竟落了泪,一滴泪自眼眶溢出,沿着他脸颊的轮廓,砸在齐崇心尖上。
顾尚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温如轩。
“阿轩,跟我走吧。”齐崇极其温柔地开口,声音不大,带着恳求,甚至哀求。求他离开这里,求他活下去,原不原谅自己都无所谓。
温如轩不停地后退,口中喊着“不可能”,看起来极其痛苦,而后瞥到什么,定了定眼神便奔了过去,出其不意,几个人皆未反应过来。
是顾尚顿在半空的剑。
温如轩像是解脱般,奔向顾尚的剑,任由剑穿胸膛,任由血染赭衣。
这一刻,齐崇疯了般地嘶喊:“阿轩——”响彻云霄,盖过了所有打斗的声音,于是活着的人皆停了动作,看向变故中心。
顾尚看着自己手中的剑,惊住了。
齐崇奔过去,接住了倒下的温如轩。
温如轩只觉得倒在了一片柔软里,眼前是曾经那个对自己笑的少年,他缓缓抬起手,抚上少年的脸庞,道:“阿崇,我不要过奈何桥……下辈子,我再也不要遇到你。”
齐崇握住温如轩的手,蹭着他手心的余温,哭得撕心裂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然后,冰凉的手滑落。
如此,也不知是一个少年还是两个少年的离去。不知为何,这一刻,顾尚愿把他们称之为,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