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的话音刚落,白焱身着赤色皇袍自侧殿款款而来。
但见白焱头戴一顶绒草面生丝缨苍蟒教子珠冠,一拢朱赤红衣,玄纹云袖,腰间束着朝项太明御丝带,带上系着祥龙玉佩。白焱浓眉下一双瞳仁炯炯有神,如黑琉璃般晶莹透亮,眉宇间有着尊贵和傲气。白焱生来傲然,神色威严,凌厉的眼眸一扫大殿,令人望而生畏。
宝和殿里登时鸦雀无声,文武百官齐齐站定,眼望着白焱坐上皇座,众官们手执如意,口中齐呼,“臣等,叩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声呼喊犹如天上的雷鸣,响彻在宝和殿的每一个角落,直击人心。白焱高高在上,俯望着底下的臣民,心中亦是感慨万分。白焱幼时便生活在白穆的身边,他知道要治理好一个国家并不容易。而如今这大禹的天下就要靠自己来打理了,白焱这才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担子是多么的厚重。
“众卿平身!”白焱凝一凝神,好在幼时跟随白穆也见过了如此的大场面,现时坐上这龙椅也不必心里没了底气。
“朕离朝有十年之久,不想天海相隔,吾兄篡位,暴政多年,致民不聊生,四海内外,途有饿殍,让人见之闻之,无不心酸落泪。然皇室奢靡,纸醉金迷,弃苍生贫苦而不顾。在朝官员欺下瞒上,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皆尸位素餐,无所作为。”白焱话到此处,眼眸一扫众人,但见殿内诸多大臣面带愧色,似有心虚。
“朕既已回朝,定要肃一肃这皇室、官场的不正之风。大至谋财害命、贪桩枉法,小至偷鸡盗狗、吃喝嫖赌,不管是谁人犯错,众卿皆可一一报来。”话停片刻,白焱正色续道,“自然,如若有人借机诽谤,冤枉无辜,毁人声誉,一经查明,朕定严惩不怠,不留情面!”
此言一出,殿中哗然,众臣皆小声议论,然而能够大胆进言者,眼下却无一人。白焱眼望众人,心知他们乃有所顾忌,当即说道,“众卿所报经查明属实的,朕论功而赏,或升高位或赐良田或赏黄金,决不食言!”
白焱这话又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群臣骚动,有人面上露出了蠢蠢欲动的神情。
“皇上既有意纳言,臣周进有本启奏。”群臣身后忽而站出一人来。
这好不容易有了个开头,白焱大喜,遥望着那位说话的臣子,却见那位大臣远在人群之后,离殿门甚近。这位臣子生得是丰神秀逸、气宇轩昂,年近三十,面上青须稀稀朗朗,让人瞧着不觉苍老,反而更显年轻。此人身着青色朝服,头戴儒巾,是为文官,官位在七品之下,也难怪他会立在群臣之后了。
白焱瞧这臣子气宇非凡,料定是位富有学识之人,只是官位为何如此之低,这就不得而知了,白焱打算静观其变,如若真是位人才,必定不会埋没了他。
“周卿有言,但说无妨。”白焱祥和地望着臣子周进,倒也想知道从这小小的七品文官嘴里能吐出些什么事儿来。
周进面色不改,双手作揖弯腰朝着帝君伏了伏,朗声说道,“泰兴二年,时值臣任淮州太永县县令,夏至之初,淮州水涝,江河堵塞,淮水以南万顷农田惨遭水淹致颗粒无收。朝廷拨款黄金三十万、大米五十万担赈灾,其中便有拨给太永县的赈灾银一十万、白米十万担,一并由刺史余杭远送至文州。岂知这一十万的黄金到了太永县却不足五万、十万大米十成中有五成为旧年陈粮另五成更是摻了沙石,以此赈灾,岂非寒了民心?”
周进此言当真是一石惊起千波浪,泰兴二年,也就是白羽登基的第二年,那年秦岭淮河一带发生的水灾乃五十年一遇,白羽登基之初要巩固民心必然对此次水灾极其重视,因而拨款黄金三十万、大米五十万担以慰灾民。朝廷此举也甚得民心,赈灾回来的官员也都纷纷带来喜报,皆言淮水沿岸各州县赈灾效果显著,平民百姓感恩戴德,以致在朝官员人人以为这次的赈灾并无异常。
时隔八年,周进再次提起,更是点名提到了淮州刺史余杭远,这其中的深意,在朝之人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泰兴二年的水灾,震惊朝野,在朝大臣无不听闻。”这人群里又站出来了一人,这人年约五十,身高八尺,银发灰须,面上鱼纹密布,甚是沧桑。然此人话语沉稳妥当,内心平和,虽官居三品,看来却也是位出类拔萃之人。
眼瞧着众人将目光投在自己身上,这位三品大臣高崇杰继而说道,“当年泰兴帝拨款赈灾甚得民心,淮州各郡县皆报喜讯,其中便有太永县。然今日周大人突而提起当年旧事道出隐情,这其中可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故?”
高崇杰这一问,倒是问出了许多大臣心里的疑问,众人便都看向了周进。
“这便要问问余杭远余大人了。”周进虽远站在人群之后,然话语洪亮,他说的每一个字这宝和殿里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白焱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向了殿中的一名官员,但见这人面相狭小,留着两撇儿髭须,生得是贼眉鼠眼,令人望而生恶。此人便是周进口中的余杭远了,余杭远原为淮州刺史,两年前刚升为兖州太守,官居正四品。
听得周进提起淮州赈灾一事,这余杭远心中便咯噔了一下,仗着自己久经人事,官阶又高了周进许多,便冷冷望着周进说道,“周县令此话是何意?难不成当年的的赈灾款和赈灾粮是本官吃了不成?”
“当年下官接到朝廷文书,白字黑字写明太永县所得赈灾银十万,大米十万担。然而余大人交接到本县的赈灾银只有四千五万两,大米亦换成了旧年陈粮,近一半还摻了沙石。下官生怕事有误会,即日便找余大人详问赈灾一事,余大人可还记得当日是怎么答复下官的么?”周进咄咄逼望着余杭远。
周进知晓仅凭己力要让余杭远认罪并非易事,只是如今是前朝太子当政,白焱早有贤名在世,以他的性子,必定是容不得余杭远此类人在朝为官。周进相信自己此刻提起南岭赈灾一事,虽无把握令得余杭远当堂认罪,但白焱一定会彻查到底,如此一来,纠缠周进多年的心结也能解开了。
余杭远被周进逼望得心里发虚,但仍强作镇定,“事已隔八年,本官平日事务繁忙,哪里还记得这些琐事。”
“余大人既不记得,下官却还记得。”周进却是冷冷一笑,道,“当年余大人如此告知下官‘淮州梅楠县水灾甚重,故而朝廷临时自太永县赈灾银中拨出五千五万两用于梅楠县救灾。至于赈灾粮,乃是淮州受灾严重,牵扯广大,朝中新粮储备不足,因故放出了陈年米稻,陈年旧粮放置久矣,常遭鼠虫蚁食掺上灰石亦是难免。朝廷体恤民情,大力赈灾,望太永县上下官员及早发放钱粮,勿要再三延误!’......”
“周县令休要血口喷人!”周进还要再讲,这余杭远却怒气攻心,抢了他的话儿。
余杭远丝毫不将此人放在眼里,藐视了他一眼,随即回头望着皇座上的白焱拱手作揖,状似无辜说道,“圣上,当年淮州水灾,泰兴帝派了微臣前去赈灾,不想到了太永县因赈灾一事与周县令起了争执,没料到八年过去,周县令直至今日还记恨微臣,意图诽谤微臣。微臣心中惶恐,还望圣上明察秋毫,勿要信了周县令的胡言乱语。”
白焱将二人的一言一行皆是看了个明白,对余杭远的无辜陈情视而不见,只面色微愠,冷冷说道,“既是争执,总归要化解了才是,余大人何不等周县令将话说完,再让朕替你们二位理顺理顺?”
闻言,余杭远脸色变了变,随即想着时长日久,当年的罪证早已销毁殆尽,即便周进所言属实,谅他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这么想着,余杭远便暂时忍下心中一口气,静观其变,只看周进能说出些什么花样来。
“周卿继续。”白焱朝着周进点头示意,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
“是。”周进心中一暖,说话的底气更足了,“臣本欲找梅楠县县令核对事实,不曾想梅楠县县令田东亦是如此回复下官。下官觉着事有蹊跷,四处奔走上下询问,无意中得知梅楠县的七万赈灾银亦少了四万,赈灾粮食虽无掺了灰石的,但八成皆为往日陈粮。梅楠县四万赈灾银连同太永县五万五千赈灾银,统共九万五千的救命钱就这么不见了踪影,这两县尚且如此,更别说是其他受灾郡县了。”
周进此话说完,众人再次哗然,黎民百姓深受水灾之害,身为父母官不仅不体恤民情,反而贪赃枉法,私吞朝廷的救灾钱财,此等行径,当真是令人汗颜。
“大禹江山绵绵数万里,竟还有这等不平之事。”高崇杰仰天长叹,随即面朝周进拱手问道,“既然当时周大人已然觉着蹊跷,为何不及时上报朝廷,由朝堂调查处置?”
“高大人问得好!”周进再次拱手作揖,缓缓说道,“下官心里明白,这赈灾银与救灾粮在送达太永县之前必定是有人做了手脚,下官写了奏章交由差使送到朝廷,岂知这一日日过去了,竟没有了一点消息。后来臣得知,这奏章早在半道上就被人截了,送信的差使更是因此丧命。后来,余杭远余大人更是拿下官一家老小性命要挟,如若下官再要追究,别说是下官一条狗命,就连下官全家上下十数人的性命……都难保了哇!”
话到此处,周进触动往事,喉头颤动,声音哽咽了起来,悲伤说道,“下官一个小小县令,官位比不得淮州刺史,加之苦无证据,举目朝堂,又无一人愿意相助,唯有忍气吞声,将那赈灾钱粮尽数发放。然看到大禹百姓深受水灾折磨,周某身为父母官却无能为力,内心实在惭愧!今圣上回朝登基,下官久闻圣上贤名,这才不顾身份低微,冒进朝堂,拼死进言,还望圣上明察秋毫,为太永县讨回一个公道!”
说罢,周进朝着白焱跪下,重重磕头,面上更是两行清泪划下。
白焱听得周进的一番肺腑之言,不由对余杭远所为暗生恼怒,碍于百官面前不好发作,白焱唯有强行忍了。周进一名小小县令,尚且忍了这么多年,白焱明白,自己既然是天子,更是不能为了一时之快而乱了大局。只是周进爱民如子,若还只是呆在地方上担任小小的县令,怕是屈才了。
“周卿既言余太守八年前私吞赈灾钱粮,可不知有何证据指证?”思索片刻,白焱锁眉问道。
听得白焱如此一问,余杭远心里一提,虽仍故作镇定,却也心虚了起来,倒也真怕周进拿出了别的什么证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