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叶簌簌而落,秦仞一剑过去,飘飞的黄叶,距离尚有两尺,就被剑气绞碎,散落。
再一挥剑,这次黄叶并未激飞,而是直接穿在剑上。
秦仞悻悻然嘟囔了句。他的主子,真是难伺候啊!
难伺候就干脆不伺候。想起自己主子无可奈何的样子,秦仞就忍不住一笑,玩耍一般伸出了他的剑,接住了一片黄叶。
旁边也有一片差不多大小的黄叶,在千百片黄叶中飞舞,秦仞托着剑尖上的这枚黄叶,心念一动,模仿起边上这片黄叶的飘落轨迹。
那枚黄叶起舞,秦仞剑尖上的黄叶也跟着起舞。那么黄叶斜飞,秦仞剑尖上的黄叶也跟着斜飞。轨迹一模一样。就像是时间的双生子。
他的剑名为无名,是他形影不离的伴,坐卧出行,无时无刻不陪在身边,就如同他身体的一部分。而无名使出来,也如同他的手一般,随心自如。该用什么样的力道,去达到什么样的效果,他一清二楚的。就像他的三剑,分别碎叶、穿叶、托叶一样。
他理解这柄剑和他自己的力道,但是他并不是很理解外界的细微的力。因为这些细微的力,在他自己的绝对的力道面前,是可以完全忽略的。
而他模仿的这片黄叶的轨迹,带给他的是另外一种很细微的感觉,很细微很细微。
秦仞放松下来,浸心重复着这个游戏,只因这个感觉不但很细微,而且很别致。
朱家剑铺。
大约因着圣裁大会的缘故,铺子的生意近来都不错,时值隅中,店门大开,有三五顾客进出,几个小二正在忙碌。见到柳青枰过来,忙不迭地“柳爷”、“柳爷”各种招呼。
柳青枰是熟客,老管家将柳、沈二人请入内间,香茶伺候。
萧鉴尘闯了进来。
或者说,他闯到了门口,然后飘然走了进来。
因为铺子很安逸,而且柳庄的门人也在铺子门口把守。
铺内陈设着各式宝剑,凡品居多,长短各色。不知道的人,大概就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剑铺而已。
但是萧鉴尘皱起了眉头。
他见过了太多的兵器铺子,只卖剑的,还是第一次看到。
民风尚武,时人喜刀,刀比剑好卖得多。正常的铺子,多少都该卖刀的。
萧鉴尘寻人为名,也跟着进入内室。
室内正中,剑架上陈列着一柄剑鞘,虽然更准确地说,是一柄剑鞘的复制品。
黑檀剑鞘,鎏银盘花。
剑鞘下方,是两半竹筒,筒内装满带锈铜钱。竹筒被剑一劈两断,筒内铜钱散落一地。
萧鉴尘走过去,似乎只是随意观赏。但是,他很快从散落的铜钱中,发现了一点不对的地方。
有那么十数枚铜钱,被一劈两半。换句话,这些铜钱当时就被装在竹筒中的,所以一剑下来,竹筒和铜钱都是一分为二。
萧鉴尘悄悄拈了拈铜钱,暗自点头:这柄剑的锋利虽然不及他萧家的循道剑和沧浪剑,也是上上之品。
而这柄剑,此时已经不见踪影了。或者售出,或者赠出,只留一柄剑鞘的复制品。
只听得一声推门,一个约摸双十年华的女子走了进来。
这女子行动利落,走路带风,远非寻常小家碧玉的款款而步。双眉斜飞吊梢,英气逼人。杏目流光,一双瞳仁极是出彩。一意前视,丝毫不旁顾,颇有点俾倪凡尘的气概。
这女子推门即道:“柳伯伯,我知你来意,但是家父数日前受王都尉之托,为他打造一柄名剑。定做名剑少则三月,多则一年,所以家父近期都不会在。”她眉心紧皱,目露焦急,显然心中另有牵挂之事。
柳青枰沉吟道:“朱小姐,请问令尊铸剑之所安在?我们前去探访也可。”他认得这女子,是朱黎的女儿,名为朱颜永。
朱颜永双目愈发睁大,不耐烦道:“柳伯伯,家父的铸剑之所,整个朱家上下没人知道。向来是剑铺接单,然后家父别所铸剑,剑成就带回交差的。虽然朱家有铸剑庐,但只供学徒们使用,家父是从来不用的。”
这女子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憨厚长者柳青枰竟一时语塞,想不出怎么答话。倒是一边的萧鉴尘奇道:“朱小姐,令尊每次铸剑,短则数月,长则一年。那贵店如何与之联系呢?”
朱颜永一愣,不由得打量了他一眼,心想这男子生得不错,可是长辈在旁居然插话,太不知礼数。重重呼出一口气,道:“家父铸剑之时,我们也联系不到。铺子里的一切事情,都是我做主。”
萧鉴尘点点头,他一直留意着,朱颜永说话时老掌柜不时望向她,证明了这铺子确实是她在做主。心下一念闪过,随侯尺便亮了出来,对着架子上陈列的剑鞘一敲。
朱颜永一下火了,大步上前,怒道:“哪来的野小子,敢动我家的子陵剑!”
萧鉴尘笑笑,道:“你不是铸剑世家的传人么?能看出我这尺是何人所铸?”说着,一动随侯尺,把一枚铜钱按成了一张纸片。
朱颜永皱眉,道:“铜钱再软,也硬过木桌,你最多只能把铜钱按进木头里面,不可能压成一张纸的。那是你的武功,和这把尺没有关系。这把尺含银质,是不可能有一流的硬度的。”
萧鉴尘笑道:“所以你也会铸剑?”
朱颜永一笑,目中扬起骄傲的光芒,道:“我不会,但是我会相剑。”
萧鉴尘心中暗笑,装模作样地咳一声,怀疑道:“既然如此,子陵剑的铁英又从何处得来呢?”
朱颜永杏目更加黑亮,道:“是来自茨山的铁英,和大师欧冶子的‘龙源’,出于同源。”
萧鉴尘笑道:“是否令尊所铸名剑,都是用茨山铁英。”
朱颜永道:“只有故人或者重金所托之剑,才可能是茨山铁英。比如这次受托的这把,就有可能。”
萧鉴尘点点头,道:“那王都尉何时来取剑呢?”
朱颜永斩钉截铁道:“半年为期。”
萧鉴尘淡淡道:“从不爽约?”
朱颜永微一迟疑,突然就有了些落落感怀,声音变得压抑,道:“爹爹不会爽约的。”
听闻此语,老管家道声“小姐!”,跟着一声叹息。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声闷响,接下来是一片瓷器破碎声,似乎有人摔倒带翻了瓷器。朱颜永脸色一变,情急一句:“失陪!”跟着老管家就冲了出去。
柳青枰、沈暮烟脸色一沉,也跟了出去。
萧鉴尘抄了几个铜钱在手,仔细打量了一下全室陈设,觉得再没有什么所得了,方才悻悻走出。
眼前的情景令他哭笑不得。
一个十七八岁的男人坐在地上,一脸眼泪鼻涕,兀自哭个不停。而朱颜永和老管家,一左一右,像带着个奶娃儿一般,一个帮着吹手,一个帮着抹眼泪。
而那个男人拼命大哭蹬脚,一身华服被弄得一团糟。朱颜永早就没有了方才的气概,柔声婉劝,就像是慈母一般。
柳青枰有些尴尬,解释道:“这少年是朱黎的大公子,生来有些心恙………”
沈暮烟惋惜一叹,萧鉴尘顾左右不言。
好一阵子才安抚下来,朱颜永起身,尴尬道:“柳伯伯,实在不好意思。朱家近日也颇受江湖同道非议,然清者自清,我也觉得无甚好分辨之处,不想多口。至于您的忙,家父一贯行踪飘忽,我实在是帮不上。”话音未落,那少年见她只顾着和别人说话,突地又发怒,又哭又闹,起掌便打,朱颜永只得边挨边劝。
尴尬如此,柳青枰只得告辞,神色颇为怏怏。
萧鉴尘却是心绪坦然,目光转向院子左边的一排长刀,不由得想:“这女子真是天生的须眉气概。这里每一柄刀都数十斤重,完全不似普通女子的兵器,分明是疆场杀人的利器。可惜了又要当家,又有个弟弟拖累,所以才是迟迟未嫁了。”想到这里,心底叹息一声。
他一贯随意的性子,见到人首先看人好处,特别女子。这朱颜永在别的男子眼里怕是粗鄙蛮横,在他眼里,却是难得的巾帼英雄。
想到这里,心下又多了三分敬意。觉得江湖之中,时时处处,总是有些妙人儿,让乏味旅途,生色十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