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夕阳总会让人忘记那是迟暮、是归西,居夜莺趴在病房的窗台上,看出了神。
“夜莺妹妹,你和我哥是怎么认识的?那家伙虽然读的是心脏外科,但大你好几届。” 黎云恒放下手机,亮起的屏幕显示的是叶沐言粉丝公众号的页面。
“我在NICU当过三个月研习生。” 居夜莺转身,微眯双眸,侧脸笑了下。
黎云恒若有所思嗯了一声,继续道:“在读研习生也需要夜间值班吗?那样的话,白天上课,岂不是会很辛苦?”
“不,我是日班。严格意义上,我和学长,只有交班时相互嘱咐的交集。” 暗恋失恋盟友的渊源就不说了吧,居夜莺边笑边摇头。
病床上的男人浅浅一笑,那笑里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羡慕,很快又被清肃的神情盖了下去。
见身后未有应答,居夜莺整个人转了回来。她背靠窗台,搁上手肘,修长的轮廓被夕阳镀上了金丝边,仅有几束日光从右侧耳垂下方穿过,洒向黎云恒的病床。
她故作漫不经心状,问了句:“学长成绩那么好,为什么要放弃心脏外科?”
第二天,居夜莺赶到时,黎云恒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黎云天一身便服,坐在等候区,戴着黑色口罩。
这个温文儒雅的男人垂眸,含胸,窝在座椅上,双腿微微打开,双肘支在大腿上,十指相交,眼神凝重。他听到步伐声渐近,瞥见一道绰约的黑影落在了脚边,仅仅是微微抬了头,扬了扬眉眼,便又低下了。
“你来了。” 他轻念一声。
居夜莺点头,也知道黎云天看不见。她走近了几步,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轻拍了拍,道:“等下,我要回会议室和教授们观摩手术过程… …你好些了吗?”
“我没事了,烧退了。”
黎云天仰起头,戴着口罩的娟秀脸颊上闪烁着一双温润的眼眸,一晃而过,却又似曾相识,深深印在了居夜莺的脑海中。一切恍如隔世,像是又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静好,只在那一刻,没有病痛,也没有对未来的彷徨,只有单纯地追逐着一个人,不求任何回报。
居夜莺默默地回到了会议室,落座居淑敏身侧,连招呼都没打一声。
若有所思。
电视荧幕中,黎云恒已经睡了过去,他安详地躺在手术台上,身侧仅有一台冰冷的机器人相伴。刘未醒教授落座一米开外的操作控制平台旁,正在有条不紊检视设备,间或小声嘱咐助手及麻醉师注意事项。
直到铿锵有力的浑厚低音从麦克风传出,复述起这次手术目的及主要步骤,居夜莺知道,审判就要开始了。
又回到那个午后,那时,夕落之光孱弱了些许。
黎云恒轻描淡写嗯哼一声,并未理会居夜莺先前的问题,却是继而反问起了她: “夜莺,那你为什么想成为医生?”
“嗯?” 这问题来得出其不意,叫窗台边的女人愣了愣,挺直了身板。
“有没有特别的一瞬间、一件事、一个人、或者是一个想法,让你决定要去成为一名医生?” 黎云恒补充道。
“嗯… …” 居夜莺嘟了嘟嘴,认真中带着一丝局促,像是要去回答一个理所当然、却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一般。她望着床被上一点点降下的光束,如同一位原本洗耳恭听的旁人露出了不耐烦的催促神情,匆忙间,教唆她开口道: “我母亲是一名医学教授,我觉得她做的事情很伟大,所以我也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黎云恒意味深长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平淡无奇的答案,却又不尽然认同。
“难道不是吗?我们认知世界,不都是最先从自己的父母开始的吗?”
就如同我从小向往有朝一日成为像母亲一样的医者,我哥居夜宸也成了像父亲一样受人景仰的法学学者。耳濡目染,先入为主,如果父母所做的工作能为社会带来贡献,自然而然就会成为我们这些儿女最想去做的事。
“那…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那些墨守成规、循规蹈矩的人生轨迹,并不是你真正想要的,那时的你会有勇气改变吗?”
机器人先在黎云恒的身体上扎了四个1厘米宽的小孔,紧接着,另一侧原本暗着的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道亮光,那是机器人的一只手臂,上面安装了光源和镜头,探进了黎云恒的胸膛。
刘未醒教授目不转睛盯着控制台上的屏幕,双手沉稳而灵巧,一侧的助理师不时更换着机械手臂:镊子、神经钩、剪刀、止血… …直到黎云恒跳动着的心包完整曝露在荧幕中,居夜莺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体外循环开启,心脏停止跳动。
白色的心包被机械臂一点点切开,拉钩将其牵引,红色的心脏露出,盘错在表层的冠状动脉犹如树根沉寂而眠,接下来,只要再一刀,我们就能看到… …
“夜莺,假设,只是假设… …如果明天是你生命的最后一天,那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居夜莺没有说话,她觉得这个问题是旁敲侧击,心猿意马,也过于沉重。
“这只是个聊天话题。” 黎云恒微微耸了耸肩,难得露齿一笑,故作轻松道。
“我啊… …”
居夜莺再次背过身去。窗外,落日沉了,带走了橘粉色的彩霞,只有云边嫣紫的那抹胭脂流连忘返,在远方,与她相望。她缓缓地舒了口气,音色甜腻不再,多了几分清寡。
“我啊,就想和家人待一起,亲吻我的爸妈,拥抱总是嫌弃我的哥哥… …嗯… …给我们家淘气的米洛洗个澡,对了,它是一只金毛犬,六岁了,很帅气。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做一些再寻常不过,但是平时总是忘记或者不在意的事情。”
你呢?
居夜莺没有继续问下去。
黎云恒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做什么,她好像都知道了,也看到了。
和最爱的人道了别,和最爱的事道了别。
因为,他一直在道别。
心脏外科的会议室中,猩红淋漓且凹凸不堪的画面前,众人深深叹了口气,只有居夜莺捂住了嘴巴,留下了眼泪。
刘未醒教授握在操纵杆上的手顿了顿,眉头蹙了起来。时钟嘀嗒了几秒,他才开口道:“麻烦擦一下汗,接下来进行肿瘤切除。”
视野又被放大了几倍,画面更清晰了,只有居夜莺的视线彻底模糊了。
这场奔赴生死的战场,对于病人是,对于医者,又何尝不是。
“教授,如果术前,百分之百确定那是恶性纤维组织细胞瘤,您还会主刀这次手术吗?”
“会。” 刘未醒教授停下了手中的操控模拟练习,视线转向了深夜路经练习室的居夜莺,“于一名外科医生而言,这就是根治切除与姑息式切除的差别,降低病症对患者生命的威胁,是我们的责任。”
居夜莺苦涩地笑了笑,继续道:“我现在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您课堂上的那些豪言壮语,竟然觉得有些讽刺。病例没有罕见不罕见,只要它发生了,对于一个人,那就是百分之百。近在咫尺,而我们却不一定能救得了他。”
“很遗憾,我们不是神,我想你也知道。当然,也不排除医学发展到一定程度,几年,几十年后,一些现在看起来束手无策的病症可能通通都会迎刃而解,但是,居夜莺女士,当下,作为一名外科医生,很多时候,我们都需要在进退两难中,选择迎难而上。”
手术依旧进行着,居夜莺却阖上了眼眸,垂下的手枕着膝盖,紧握成拳,隐忍满腔的不甘与悲痛。直到另一只温暖的手掌覆了上来,居淑敏慈祥却严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她冷静地说:“居夜莺女士,你是一名医生。要学会感恩生命的奇迹,也要学会接受任何有关生命的,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