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情况下,顾逮肯定选择大路,从此地到宝新区市开车只要一点时间,不算很远,但现在考虑到隐蔽性的问题,他还是选择了小路,毕竟安全性比一切都重要。
顾逮熟练地操控方向盘,对于习惯开大车的人来说,轿车如同小型玩具,这话一点不假,并且是所有货车司机和公交司机公认的。大型车不管是方向盘转动的角度,还是踩踏板的力度,甚至是那些微小的精确度,都是家用车望之莫及的。顾逮曾对想学自动档的妻子不屑地说道:“自动档的车子就跟电瓶车一样简单,我用脚都能开”,然后被妻子以“汽车都是平等的”反击。
不过有一点不得不说,从大车一下转变为小轿车,不习惯倒是真的,顾逮以前都是俯视路面的,现在不得不平视,这是第一个不习惯,第二个不习惯是,无论油门踏板还是方向盘,都太过轻巧了,只需稍稍一用力,车子便一股脑冲出去,就好比让举重运动员提起铅笔盒。
刚坐上这车时,大学生还挖苦道:“叔叔,我总觉得你开这车不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开车我可是专业的。”顾逮一屁股坐上去,谁知一踩便飞出去十几米远。
“这加速度也太猛了,”他伸出头看向十几米外的女大学生说,“我从没开过这么快的车。”
“你知道吗?这辆车的原名叫克里斯汀。”
“是卖蛋糕的那个克里斯汀吗?”顾逮以特殊的声息问道,由于距离过远,他必须放大声音,但同时又得保证不能让邻居听见,所以又不得不压低,最终以一个宫中太监似的音调传到大学生耳朵里,于是他看见大学生无奈叹气的样子。
“不是卖蛋糕的那个,叔叔,是斯蒂芬·金的小说。”
“是我该掌握的东西吗?”昨晚他跟大学生彻夜聊天,由于她讲的内容包含太多方面,顾逮一时难以消化,于是最终选择像高中生一样把她说的分为三大部分,第一类是必须要掌握的,是能帮助他找到凶手的,第二类是可能需要掌握的,是对以后人生有帮助的,第三类是不需要掌握的,是他永远也听不懂的话。“真是的,都30多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到处划重点”,大学生嘲笑道。“没办法,正是因为之前没人指点我,所以我才过得稀里糊涂,我现在一定要把这些重点跟难点都补上”,他如是回答。“补补重点就够了,难点就不必了,叔叔的人生可全是难点呢。”
“嗯……第二类吧。”
“哦,可能需要。”说着顾逮拿出笔记本写下来,他觉得大学生在远处看着自己,一定觉得自己很笨。
“第二类东西能让叔叔变得有趣,无趣的人怎样都无趣,有趣的人不管碰到什么都很有趣。”
“是,我知道,昨晚你说过那个杯子的故事,乐观的人能看到满满一杯,悲观的人却看不到里面的水。”
“嗯,没错,变得有趣,叔叔。”
“变得有趣。”顾逮写下这四字。
“祝你好运。”
“祝你好运。”
“这四个字就不用写啦,笨蛋。”
“知道了,”顾逮把头缩进车内,看了眼时间,“不说了,小妹妹,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谢谢你的祝福。”
“嗯。”
“还有什么话要讲吗?”他把头靠到椅背上,看着雨刷器说,“我现在这一走,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对方了,要是还想对我这段全是难点的人生说三道四的话,也只能趁现在了,以后就没机会了。”
话音停止,然后是一阵寂静,时间在那一瞬被无限拉长,长到顾逮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孤立,长到人生似乎被一刀斩断,他一直看着后视镜,镜子里的女大学生默默呆立着。
“加油呗。”大学生软弱无力地举起右手说道。顾逮只能从动作上大概推测出是在向自己加油。
只有这么些吗?等了这么长时间只有这点?顾逮觉得有些惊讶,但惊讶之余又觉得也是意料之中,所以不至于失落。如果她能说出一长串肉麻的矫情话,那就不是她了。顾逮深吸一口气,在安静的清晨里,倏然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
搞了半天,还是没问她的名字,开出几公里后,顾逮如此想着,昨晚跟她聊了一宿,竟也没想起来问,万一以后罪名被洗清,记者前来采访,也不知该如何感谢,总不能光支支吾吾地说感谢父母把自己生下来吧?那显然不合适。
唉,看来自己还是不行,照大学生昨晚说的,自己一看就是那种连通讯录都不会好好整理的人,连通讯录都不打理,人生肯定一塌糊涂。“没事,等我处理完这件事,第一个就把通讯录给理了!”当时的他如此保证道。
“那叔叔还要做什么事呢?”大学生问。
“叔叔如果变成了普通人,”当时的他把身子往后一靠,两手撑地,看着天花板说,“一定要送女儿上学。”
“送女儿上学?难道叔叔之前没有吗?”
“没有啊,因为上班太忙了,没办法,我呢,很会开车,但从没让女儿好好坐过,况且也没时间好好陪家里人,现在想来都有些愧疚。”
“不懂得照顾家人的男人可不行哦。”
“是啊,我也知道这一点,可是现实不允许,如果一天能有48小时就好了,我一定好好陪她们。”
“叔叔,你要记住,有两种男人是我最讨厌的,第一,常年不回家的人,第二,没事就玩失踪的人,我可是深有体会呢。”
“难不成你男朋友也这样?”顾逮打趣地说。他觉得这位大学生长得很好看,男朋友一定多得数不过来。
“我还没男朋友呢。”
“啊,是这样啊,叔叔我15岁就有对象了。”
“这很自豪吗?”
“好像没有,”顾逮摸着后脑勺,“那你的深有体会是什么意思呢?难不成是你老爸?”
大学生看着窗外不说话,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
“我觉得你老爸挺好的,还送你车。”为了缓解气氛,顾逮只能如此说道。其实他从之前的对话里听得出来,大学生的家庭不是很如意,至少不是她理想中的那种。
“你知道我为什么搬出来住吗?如果叔叔的脑子能多转几个弯,就不会这样评价了。”
“啊,对哦,”顾逮拍一下脑门,“既然能送车,你家里肯定不算穷,可为什么还要住这种烂房子呢?这确实有点奇怪。”他重新审视了番女大学生,这房间跟她身上的装扮相比浑然不搭。
“因为我实在受不了了。”
“受不了什么?自己的家庭吗?”
“嗯,受不了,一秒钟也呆不下去,不光是他,整个家庭我都不喜欢,在那里,随时随地都能闻到一股腐朽的臭味,烂透了。”
顾逮静心聆听。
“我老爸就是一个典型的自私鬼,他虽然能赚很多钱,但却也到此为止了。”
“赚很多钱也不容易啊,像我就做不到,要是能多赚钱,再累我都愿意。”
“他酗酒,动不动就打我妈。”
“还有这事。”顾逮调整坐姿,屁股在生硬的地板上坐得有些疼。
“他常年不回家,一回家就以工作为由跑出去,但谁都知道,他就是出去喝酒找女人了。”
“这可不太好啊。”
“一到家就发酒疯,打我妈,骂我,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好,说我们家拖累了他。”
“你和你妈也真够惨的。”
“我妈整天以泪洗面,苦不堪言,身上都是淤青不说,有一次还进了医院,但就算这样,她还是让我别恨我爸。”
“别恨你爸?为什么?”
“可能是觉得人心都是向善的吧,只要时间够长,一定可以感化老爸。”
“这……”
“但是我就不一样了,我高中毕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跟他断绝关系。”
“跟你老爸?”顾逮不免有些吃惊。
“没错。”
他把大学生想成自己女儿,把她老爸想成自己,在脑海中复刻那个场景,心开始痛起来。
“我单方面宣布,跟他彻底断绝父女关系,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认他为我父亲,我也不再是他女儿。”
“可他毕竟是你老爸啊,从血缘关系上来说。”
“不不不,”大学生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才不要听这种话呢,这些话我已经听过无数次了,从小开始就一直听,什么血浓于水啊,什么要懂得体谅他人啊,什么要考虑周全啊,什么别人伤害了你也要逆来顺受啊,我不想再听了。大人总是以年龄大为由教育我,告诉我各种为人处世的准则,可再怎么样,那也只是他们那个世界的规则,而我们这一代人,有我们自己的规矩,不能混为一谈。况且,年龄大和有见识也不是一码事,我见过不少人,年纪虽比我大,却幼稚得一塌糊涂。”
“总感觉你在说我。”
“那种话,次次听,次次厌烦,我们和你们,对,就是叔叔你们的处事理念完全不同,我的理念很简单,为自己而活,不喜欢的全都不要。我觉得只要做到这两点,人生就会少很多烦恼,亲情也是一样的,不想要的一律推走。那家伙毁了我和我妈的一生,凭什么要我填补他老年时的空虚,这种买卖我不干。”
顾逮本想说“我以后会后悔的”,但怕她反过来把自己教训一顿,又咽了回去。
“叔叔,你们这代人,总是怕东怕西,畏手畏脚的,其实有什么好怕的呢?好人就要受到褒奖,坏人就该被惩罚,开心就笑,难过就哭,生气就骂脏话,有什么好顾及的?人生本来就很简单,根本没那么难,不要被似是而非的规矩扰乱阵脚。”
“不要被似是而非的规矩扰乱阵脚。”顾逮默念着这句话。
真好啊,小妹妹,看到你们这代人这么酷,我也莫名其妙感到欣慰了,叔叔我呢,虽然30多岁了,一事无成,现在还落得杀人犯的罪名,但也想做一个很酷的男人。
就在这时,前面的宝马一个急刹车停下来,很酷的男人冲了出去,棒球帽摔向玻璃。
“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