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君送至门前,随后又数着步子由门前踱步至窗前,一个来回,便随手关上了门,回头道:“段叔叔!”
他的面罩已经在关门时取下,此刻眸中是挡不住的笑意,就像孩子见到拿着糖果的父母,忍不住就要跳过去一般。
在此之前,他的笑都是浅浅淡淡的,礼节性的微笑,眉眼该到什么样的弧度,他控制得分毫不差,就如同戏子对镜练习过千百次的标准笑容一般。
现在不是了。
屋中的灰袍人缓缓转身,道:“你果然做到了。”
林君道:“我一向做得到的。”
灰袍人道:“多谢你,帮我保全了柳庄。”
林君道:“段叔叔提过的事情,其它都不顾,我也得先办好的。”
灰袍人道:“这几日,我会在暗中保护你,直到圣泉开启。”
林君走近,殷殷道:“段叔叔,我自己可以应付的。你先顾着柳庄,迟些再过来与我相会。”
灰袍人点点头,道:“好。那我就多留几日。我也想多留几日。”
言罢,负手转身,对着观风楼的方向,一声叹息。
萧鉴尘两个起落就甩开了秦仞,忍不住得意一笑,估计秦仞现在正在跳脚。
这趟夜访差不多是一无所获,还不如绿芜老祖说得多。按照绿芜老祖的说法,魔教也不是铁板一块,而是分裂成了日则、玄度两个派系。
东方月落,星辉渐隐,想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朝阳,萧鉴尘深深吸了一口气。
三光日月星。若日则为日,玄度为月,那么,魔教可能还有一个与星相关的派系。
谢影遥三人属玄度派,而林君属于日则派。
这两派似乎在互相拆台,似乎又不像。过程就是互相拆台,而结果就是至中剑确实到了林君手里。
神秘的林君,浮现出来的也只是冰山一角。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林君主仆对他都是毫无防范之心的,否则林君请求看沧浪剑时,拔剑递给林君那一刹那,半尺不到的距离,如果自己出招,够他死三回了。
那个距离,是任何暗器轻功都救不了的。
在那样的距离那样放松,他们主仆要么当他是自己人,要么对他太不屑一顾,而看起来,并不是后者。
萧鉴尘摇摇头,想,不论如何,跟随着他们主仆一起去天玄山庄,就可以知道更多了。
这对主仆身上太多谜,也因此而有趣。人生不怕难,反倒怕无趣。萧鉴尘扬起头,对着微微泛白的正东方,笑了。
对另外一种人来说,人生既不畏难,也不畏无趣,畏的是所谓命运,那种命运赋予的绝望,那种时时刻刻仿佛在溺水的窒息感。
晨曦天籁,风起鸟鸣,林君阁楼里一盏昏灯,光辉渐渐为日光湮没,竟是彻夜长明。
萧令海陪着柳恣和处理一切事务,权当见习,反正他将来也要执掌名武山庄的。
眼下柳庄可以说是百废待兴,首要之务,当是料理丧事之后,重立庄主。
柳恣和叹了一口气,道:“今天堂伯,最后那一发问,好像疯癫一般。”
萧令海沉默,随后道:“还有那一剑,中途停止。好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东西一般。”
柳恣和遥望远天,晨曦半露,依然有一颗星星在闪耀,道:“会不会是父亲在天有灵,保佑我们?”
萧令海点点头,道:“对的。”
他心里莫名沉重,因为他怀疑柳青行那一刻,是走火入魔了。
正道武功讲究功底,循序渐进,轻易不会走火入魔。但是邪派的功夫就难说了。
柳恣和目中俱是温柔星光,略带感伤地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想寻仇,又觉得违了父亲赐名‘和’字之意。”
萧令海道:“那铸剑师朱黎像是早知魔教来袭一般,作证后便逃去厢房,所以场面虽乱,他却是丝毫无损,而且趁乱逃了。”
柳恣和一惊,道:“萧兄,你怎么知道的?”
萧令海道:“剑卫宋檀亲眼看到的。但之后场面太乱,无暇顾及,就失了踪影。”
柳恣和面色一寒,道:“现在派人去他家堵截,是否还来得及?”
萧令海道:“恐怕是晚了,但明人不做暗事,如果他真逃了,那必有内情。”
柳恣和脸色猛然一变,一挥手,便欲叫人。
萧令海拦住,道:“宋叔叔说过,那朱黎身形虽然猥琐,但实际武功,恐怕在他之上。宋叔叔阅人无数,应该不会看错。”
柳恣和切齿道:“早就怀疑他们与魔教有勾结了。不管他有没有逃,还是得去。”
萧令海伸手揽住他,道:“这种事情,安排人就好了。你不要再分心,守住柳庄,即是万全。”
柳恣和哪里听得进去,恨不得自己立刻前往。萧令海一笑,心道还好是现在才告诉他,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依然是个急性子。
只因夜幕便是魔教之人最好的朋友,没人知道黑暗之下掩藏着多少诡计,也没人敢自夸能在黑暗之中斗过谢影遥。
换了萧鉴尘,只怕就直接追过去了。但是萧令海觉得,能不伤人命,就尽量不伤,哪怕因此失去先机,也在所不惜。昔日马厩失火,孔子问人不问马。今日名武山庄,也是以“仁”字为先的。而且昨夜又是关键之时,稳稳守住柳庄,就是无上功德了。
果然,听闻之后,萧鉴尘便力主前往。
萧令海摇摇头,目光示意林君居住的小楼。
萧鉴尘顿时泄气。外人都道林君与他是知心好友。问题他和林君的交情,比他刚喝下的一碗白开水浓不了多少。
而他在天下人面前对着穆紫铘保证过,所以他现在得看着林君。
柳青枰道:“不如你帮我们试探着问下林君。朱黎那边就我去了。”
萧鉴尘苦着脸点点头,心想又要错过好一场热闹了。
柳恣和追着送出去,道:“叔父小心。凡事别勉强。”
柳青枰端详着侄儿,不知当悲还是当喜,这是长兄的唯一遗孤,他说什么也得多活几年,护他一程。
旁边的沈暮烟见状,道:“我也一同去吧。既然是铸剑名家,说不定我还可以顺一把兵器回来。”他的南天剑已断,随便找了个理由,便要同行。
柳恣和大喜,道:“那就有劳了。”
萧鉴尘一脸沮丧地推开林君房门,道:“他们过去找铸剑师朱黎了。”
林君正端坐看书,依然戴着面罩。这件阁楼藏书颇多,深得林君心意。听言回头道:“那你也去呗。”
“可这边……”萧鉴尘咳了一下。
林君放下书,道:“今日还要休整一天,我们明天才出发去天玄山庄。所以今天,你随便做什么都可以。”
萧鉴尘靠在门上,道:“怕你的同伴杀个回马枪。”
林君道:“我已经放话出来,长生教中人,不得侵犯柳庄。你安心去忙你的事情,不用管这边的。”
萧鉴尘双手抱胸,道:“你说的当真可信?”
林君微微一笑,拿起了书,道:“你说呢?”
“那好!”萧鉴尘道,“今日我回来之前,柳庄不能出事。交给你了。”
林君手上书翻过一页,萧鉴尘已经不见了。
少年秦仞在阁楼顶上,正在玩一个游戏,他的主子让他在每一片飘落的黄叶上刻上一个“剑”字,把自认为最好的“剑”字带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