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 落,一个人为什么会堕 落?
一个人的堕落是不需要理由的。
只要是人就会堕落,况且有时连神都难免会堕落,更何况人?
冬日天黑的很早,雪恨别大多数时候睁眼都看不到白天,他总是醒来得很晚,也或许是他不愿意醒。
已经整整四天了。
他吃的少喝的也少,若非阮浓香威逼利诱之下吃上一点儿,想来这人如今怕是奄奄一息,更别说他还是个伤者。
雪恨别总是闭着眼睛窝在角落里,用衣物将自己遮盖住缩在其中,偶尔醒来时眼睛便只盯着自己的刀看,然后又开始低喃。
如此反反复复,阮浓香看在眼里,恨在脸上,心中更是巴不得拔剑一剑刺进这人的心脏。她实在觉得雪恨别可笑。
一个强者,一个人天下公认“天下第一刀”的强者,怎会如此脆弱不堪?又怎会净交些狐朋狗友?遭遇这等事情,他不去复仇反而自甘颓废堕落?
他真的是雪恨别?还是说这才是真正的雪恨别?
阮浓香觉得自己摊上了一个大麻烦。
腊月。
正午。
雪。
这几日雪未曾停过,不过好在是小雪,出着太阳,天气也不算太差。
阮浓香驾车带着雪恨别走在一处不知名的小道上,这里枯枝四散,乱树遍生,一看就知道是条人迹罕至的路径,索性阮浓香停下马车,歇上一歇。
原本闭着眼睛的雪恨别忽然睁开了眼,他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只见阮浓香正四处探查走动,然后他收回视线,不经意间又瞥见身旁的刀。
“天下第一厌胜刀,名满江湖雪恨别”,这句话曾经多么威风,将他捧在高处,得不少人奉承、谄媚,不少人敬他爱他,不少人惧他怕他。而此刻这句话却成了一句笑话,一句嘲讽,更如一把尖刀狠狠地扎在雪恨别的心脏上,这句话让他得到了多少虚假做作的朋友、兄弟?
雪恨别看着那刀,那把金色的、闪烁着光明、代表着希望的刀,此刻如同看笑话一般。他多么想将它毁了!但他无法动弹,他现在连站起来走路都变得十分困难,更何况提刀毁刀?
漆黑的双眼,呆滞空洞的神光,蜷缩着的身体,努力掩藏的面容,几欲要崩溃的精神……雪恨别忽然用力捏着自己的双臂开始发抖,然后他大叫一声,如一块巨石般朝马车外投去,整个人摔在地上,随即马上爬起,尖叫着冲向前方。
阮浓香听见声音立刻回头,看着雪恨别佝偻颓废的背影,再一次怒从心起,但脸上却依旧保持着那副从容、优雅、高傲,她握紧拳头,纵身跃起,借着轻功追了过去。
无边的枯林,无垠的雪原,迷雾,飘雪好似将这里勾勒成迷宫幻境。雪恨别在其中四处乱窜,他仿佛已失去了理智,仿佛已经疯魔,这片雪原枯林里到处都回荡着他的撕心裂肺痛苦的呐喊:
“废物,我是废物——”
“我用真心待你们,你们却一个个离我而去,一个个要背叛我!”
“为什么……为什么……”
漫天的飘雪模糊了阮浓香的视线,她只远远的看到前面有一团黑影在乱动,而那响彻天际的呐喊却是听的无比清晰。这是他的内心深处的痛苦,是他一直隐忍多年的不甘,是他积累多年的发泄。
雪恨别忽然一下子跪倒在雪地里,他的双膝深陷雪地,双手亦拄在雪地当中,不一刻已被冻的通红。身上的伤口裂开,血啪嗒啪嗒滴落,将白雪染成红雪,这黑白的世界总算有了一点颜色。
他捧起一抔红雪,凝神凑近盯着那雪,一边呢喃着:“雪恨别,雪恨别,你已是个废人了,你已是个废人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被最好的兄弟背叛了!”
“你根本没有朋友!你这样的人又怎配拥有朋友?你应该去死!”
几番呐喊过后,他咳嗽,剧烈地咳嗽,整个人重重地砸在地上倒下。漆黑的双眼呆滞地盯着天空,雾蒙蒙将冬日的阳光遮住。
雪还飘着,飘落在他衣服上、脸上,也飘落在他已寂灭的心里。
——若能就这么死去……
他为什么还活着?
阮浓香径直走过去,一把扯住男人的衣领将他拉起,凑近他的脸庞,直勾勾盯着他的双瞳,眼里带了几分狠戾,语气中夹着几丝威胁,说道:“我救了你,冒的是我的生命,用的是我的钱,废的是我的力气。你最好别有死的想法,否则我一定还会救活你,叫你生不如死!”
雪恨别看了看她,耸耸肩轻笑一声,道:“我已经是个废人,我还有什么价值?你一定非要救我?”
阮浓香实在是被气笑了,她突然甩开他的衣领,起身背对着他,道:“你若非要死,就将息花刀法写出来交给我,我绝不再纠缠你。”
雪恨别又开始仰面狂笑,笑中却是带着十足十的苦涩,绝望与难过,阮浓香听着这阵笑意,只觉得十分刺耳,恨不得想要快点逃离。
“息花刀法的要领,是无法用言语形容出来的”,半晌,雪恨别终于沉沉开口,他的痛苦好似也无法用言语去形容,但你听着他说话,只觉得自己也会被那阵绝望所感染。
阮浓香转身,不可置信问道:“所以息花刀法,这算是失传了?”
雪恨别点点头,两行热泪从两颊滑落下,钻到衣服里。
他虚声说道:“现在,可以让我死了吧?”
阮浓香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他,那神情像是讥讽,又好像同情,她看着雪地里逐渐扩散开来的红雪,轻声笑了笑,遂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雪恨别已经活不长了。
他的伤口这一路上不断撕裂,又不肯好好吃饭睡觉,连换药的时候也十分抗拒,伤口不断开裂,而此刻,他陷在雪地里,双唇、肌肤被冻得发紫,过度的寒冷已令他变得麻木。他就好似一具雕像般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雪轻柔地落在他的眼睫毛上,无声无息,时间也恍如在这一刻被凝固。
他已闭上眼,准备好迎接死亡。
黑暗里,他好像又看到一簇光辉,那簇光好像一盏明灯要指引着他走向死亡,也走向新生。
白雪簌簌飘落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雪恨别终于又笑了,笑得憔悴,却也笑得开心。
他又想起曾经游离四方打抱不平、打尽无香门六大高手,想起昔日回不去的辉煌与风光,热泪也随之落下。
“快了,快来了,一切都快了……”
他呢喃。
风雪吹过这一片树林,好像就要将一切掩盖住。
忽然,只听远处一阵马蹄蹋蹋,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味道,雪恨别睁开眼一看,果然是阮浓香又回来了。
“上车!”
她朝雪恨别伸出手。
“我绝不会看着一个武功尽废的弱者就这么死在雪地里。”
她顿时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雪恨别忽然心里一紧,他仰头看着女人,看见她脸上的高傲却温暖的笑,仿佛看见了指引着自己的那道神光。
良久,他还是没能搭上那只手。
那只手在风雪中是如此坚毅不可撼动,任凭寒风刮骨,任凭飞雪击打,它仍旧定在那里,抱着与深陷在雪地里的男人誓死同归的决心。
雪恨别干笑了两声,苦笑,哭笑不得的苦笑。好像自从冬日以来,他就一直在苦笑,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该有什么情绪。
他卑微的说道:“我已连息花刀法的价值也没了,为什么还要管我?”
阮浓香坚定地笑道:“你曾经也是强者,是比我还要厉害上千百倍的人物,强者,总是惺惺相惜的。”
雪恨别叫道:“可我现在已是废人!你是不是铁了心要羞辱我?!”
阮浓香懒得同他废话,一手忽然将雪恨别提起拉上车,然后驾着马疾驰而去。
雪恨别第二楼遇险一事在江湖上已不是什么秘密,但雪恨别的下落仍是个秘密。人人都已知道雪恨别武功尽废,而雪闲二人已决裂。有人为雪恨别鸣不平,有人却拍手叫好,而更多的是看戏的路人。
闲颂诗站在高塔之上俯视着扬州小城,他看着雪落长街,看着热闹的长街上人来人往,看着冬日里这美好温暖的人间胜景,他不由地捏紧了拳头,眼神忽然变得十分危险。
他在恨,他亦在想,在想雪恨别,他一定要在两个月之内找到雪恨别,否则他一定会死,他的兄弟还有祝小云也会成为他的陪葬,到时候江湖上留下关于他的只会尽是负面的传说。
“绝对不可以!”
他忽然大叫出声,祝小云走过来,问道:“怎么了,大哥?”
女人的声音将闲颂诗从幻想中拉回来,看见眼前活泼的女子,他温和地笑了笑,只道声“没事”便又径自走下楼去。
祝小云借着闲颂诗刚才的视野望去——白茫茫的长街看不到尽头,拥挤的人潮找不到一点缝隙,吆喝着的商贩叫不停歇。
这是扬州,这是许多人心之向往的繁华小城,亦是令闲颂诗迷失方向、令雪恨别成为废人、令祝小云感到窒息的深渊。
这也是江湖的一部分。
“唉——”祝小云看着那热闹的长街,不禁发出一声长叹,“大哥,你何时才能回头?你还会回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