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终于迎来黎明。
在这片死寂已久的大地上,一抹光线冲破黑暗,撒在了人们的身上。
因同心咒术使施术者心脉相连,其一死去,致使魑以修刹那元气大伤,只觉眼前黑茫一片,胸口恰似受到万吨重物痛击,巨兽幻象刹那消失。
此时的漾临与魑以修,皆身心俱疲,早已到达了临界点,只剩最后殊死一搏的气力。
看着渚厌倒下,漾临在内心作出取舍,最后咬紧牙关发出嘶吼。
他绷直的侧脸青筋暴起,以扇骨直取妖兽命门,倏地皮开肉绽,血液溅在漾临惨白的脸上,以致妖兽重伤濒死。
然在濒死之际,魑以修也不曾起过反击的念头,仿似仍不敢置信眼前看到的那一幕。
姐姐死了……?
他手上紧抓着漾临的衣襟,红唇染上更加妖冶的血色,再遭漾临迎头痛击。
魑以修再一次应声倒下。
而漾临同样吃力,脚上一软,险些跌倒在沙土上。
漾临拼命挺直了脊背。
魑以修缓慢的、再一次爬起,这次他以妖血为誓化为原形,哪怕濒死也执念将渚厌的尸身带走。
于是妖兽发出震慑的吼叫声,张口衔起女孩儿的尸身就欲升空逃离,却被漾临紧随其后,击碎了起飞行作用的腰佩,而后看着妖兽再次重重摔在地上,动弹不得。
剔透晶莹的饰品碎了一地,而女孩儿的尸身翻滚两圈,跌在一边。
倒地的妖兽歪着脑袋,眼巴巴的望着,就好像失去了什么最宝贵的东西……再没气力维持原形,再度变回了少年模样。
漾临费力的喘息着,踉跄着走近,欲补下最后一击。
就在这时。
一声啼鸣由远及近,一只通体雪白的飞鸟朝漾临扑袭而来。
是棠笙。
她去而复返,受渚厌勉强吊住了性命,可哪怕形同飞蛾扑火,也要挡在少年身前。
棠笙趁漾临力竭,大翅一展将濒死的少年带走,临走前,少年却仍望着女孩儿的尸身,失魂落魄。
在妖兽离开的刹那,沙土幻境自动解除,在沙土之下瘫倒一地的将士们,终于逃过一劫。
妖兽逃跑了。
虽濒死,但论常理,应有人追上去补上一刀才是。
可当漾临看着那具倒在地上的小小身躯,视线再无法移开……脑袋变得空白一片。
她再一次丢掉了性命。
在他眼前。
他与女孩儿的距离不过短短十余米,迈步前进的路却变得无比漫长。
他心跳如鼓,面部溅上的血液混着汗珠融进的眼里,令眼前事物皆看不真切。
地面横七竖八的倒着许多将士,有的从昏迷中醒来,而后欢呼雀跃:“是上神击败了妖兽鵼梧,上神击败了妖兽鵼梧!我们赢了!”
……赢了?
不,他输得彻底。
女孩儿的面上夹带着笑意,就好像做了一个甜甜的美梦。
他将小小的身躯抱在怀里,这干瘦的身子骨,一点儿肉都没有。
漾临忽而想,嗯,是平时把她饿着了,他该罚。
他将脑袋埋在女孩儿的颈窝里,恰似一颗血泪从面颊滑落。
谁能料想这样的生死离别……他经历了四次。
他追随着元神被毁、残灵散落三界的烛翊而去。
他找寻一世的阿竹,将她带在身边,却未曾料想其惨死的命运。
或许是由于他介入了命格的缘故,以致结局变成了连漾临都束手无策的悲剧。
他反思,或许是自己的问题……或许自己不出现,就能规避这一切罢。
于是,漾临去寻司命,这般高傲的骨子竟宁可向司命低头认错,去试图改写二世的命格。
却仍事与愿违。
二世的祝宁公主死在了和亲前夜,那夜大雪纷飞。
漾临奔波百年,好不容易凑齐了全部的灵体,将三世渚厌变换为人,却还是没能逃脱三世咒怨。
三世愿,三世怨。
只因烛翊铸禁剑灭妖兽,便惩其三世不得好死,尝遍世间苦楚。
难怪,都称缔忱是个无心人。
返回天界的缔忱,随后派遣援军下界相助,便陆陆续续将伤兵带走。
而渚厌此世为人,禁不住天界兵器的震慑,肉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漾临看着空落的双臂,刹那不知所措。
“……上神?不过是个无能的人罢了。”他自嘲的笑着,背影无限落寞。
这次的情况特殊,与往常都不相同。
以往,还能借助封存在引灵灯中的残灵,寻找方位,而这次就连缚魂链都早早毁损。
漾临陷入了无计可施的境地。
他勉强运转思考,随着伤员回天界寻司命要个说法,觉得又是钟欢矣在背后动手脚。
司命听罢只得高声喊冤:“渚厌的今世命格与仙、妖、神都纠缠不清,如何是我能摆布的局?上神委实是高看在下。”
漾临肃容:“莫非连你都不知她如今,身在何方?”
司命思虑片刻,道:“此事,或许只有天地灵智,凉施上仙才可解答得了。”
于是,漾临转头去月树玄池。
然,为见到凉施,却只得到门人隐晦的回答。
漾临这才知道,原来凉施早已消亡。只怕引起天界不安,这才保密下来,未使得天界尽知。
于是,漾临又回到人界四下寻找。
走过小山小河,想起她爬树闹蜂,惹得一身骚,后来看到灯笼都心有余悸,躲得远远的。
路过小破山村,她的良善之心又不愿看着恶灵魂飞魄散,为其续写书中结局,化解生前郁郁。
无意误闯山洞,又哭哭啼啼找他告状,好在化解了旧日矛盾,重归于好。
……
经历了无数过去,如今却怎么都找不到她了。
教他心头一空。
司命说,烛翊因铸禁剑,得三世离别苦,而今三世苦痛罢,他也不知她的游魂会飞往何处。
或许会变成一条鱼、一颗草、一块石头……乃至一片云。
茫茫世间,漾临亦毫无头绪,他只得日复一日踏上寻找之路。
另一方,棠笙带着濒死的魑以修,再次回到了妖魔地境的地宫里。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哪怕有天敌来袭,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攻克。
棠笙将魑以修置入冰泉之中,他的睫羽颤了颤,气若游丝:“棠笙……?你何不留我消亡。”
此时的魑以修,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动力。
鵼梧重生,三界震荡。
所有人都以为他的重生,是为了向天下复仇。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一心所望,唯烛翊一人罢了。
“此世过后,再无凡尘渚厌……只剩上神烛翊。”
他们还是回到了千年之前的距离,横亘着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这便是魑以修不想渚厌集齐残灵的原因。
“姐姐死了……因我而死的。”魑以修呢喃的红唇阖上,就好像睡着了。
冰泉的低寒之温漾起丝丝白气,从少年身上弥散而出的鲜血,是红色的。
棠笙静默着听他说罢心事,闭上眼,仍能回忆起幼年种种。
她知道,他的心中,始终只有烛翊。
……哪怕他们曾经形影不离。
棠笙虽被暑寒花吊住性命,却仍处于抱恙。可在少年的生死中抉择,棠笙依旧不顾一切选择将性命献祭少年。
棠笙抚摸着少年的脸庞,为他拭去风沙的痕迹。
她柔和的眉眼轻声呢喃:“若有一天,以修的眼里,能有我的方寸之地……该有多好?”
“可我已经活得太久了……比起那些被生生吃掉的伴生黎鸟,遇见你,是我此生之幸。”棠笙清浅一笑。
说罢,棠笙口中唤出一颗千年精元,随之周身的洁白羽翼都开始寸寸掉落。
闭上眼,棠笙忆起过去。
幼年,棠笙丑陋无比,全身漆黑如乌鸦,只因恰巧选中与鵼梧伴生,便结识了幼兽魑以修。
她曾为他苦练飞行,在燎域火海中拼死搏斗,终于能陪他出地界看夕阳。
她曾为他去天界偷丹药,险些被兵卒围捕。
她好不容易集齐元神碎片,为了他,什么苦痛都闭口不言。
她却活得像个笑话。
为了那只鬼灵,他不惜耗费积攒的妖力,不计后果的击毁镇焱契,又带着妖魔共同渡过燎域火海。
为了带走那只鬼灵,他一举在万赦山谷折损了八成妖魔。
可在他眼里,没什么是重要的。
棠笙始终……只能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待其他人奉为云中月。
她曾忍不住问:“为了她,招来了无数麻烦,值得吗?”
“有何不可。”他轻易将自己的生死看得浅淡,“我已死过一次,便更清楚心底要的是什么。自古仙妖不两立,若这是姐姐的路……命,拿去便是。”
他说:“若可以选择,便不愿生于妖兽盛名之下,受妖魔敬畏。”
他说:“若可以选择,哪怕是途经姐姐身旁的清风,转瞬即逝,此生也为之所愿。”
他说着说着就笑了:“可是棠笙,你或是忘了,我生来便从未有过选择。”
回忆罢,棠笙将发间戴了千年的发簪,放在他身边,轻声道:“这本该是送给烛翊的礼物罢,如今,便物归原主。”
她轻吻少年的唇畔,将精元渡入口中,随之献祭开始。
在霞光之中,棠笙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为他重新赋予了飞行的能力,而少年的脉搏逐渐有力。
“以修,原谅我不能陪你走完今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