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阳县城是个小山城，城街上唯一的一条主街道也不足二、三百米长，今天显得很短很短，寒冷的大街上愈发显得冷清和萧条，街上的行人都行走匆匆，呼啸的西北风不住地摔打着街上空横挂着的布制标语，阳光照在半个街道上，凉飕飕的没有一点温度。
吴成德的皮鞋叩击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发出铁鞋掌清脆的撞击声。
他漫无目的地在这条狭窄的街道上走了不知几个来回，今天的街道显得异常短暂。焦虑的心情一直弥漫在整个身心中，使他无心再卧缩在那个挂着二尺长牌子的小旅馆里，已经在那间散发着异味的小房间足足呆了将近一个星期了，县社李副主任每次给他的答复都一样，不好办，这个责任付不起，或者等荣主任回来再说。观言测色，大有替人受过之意，吴成德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失望、无助和焦灼。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下意识徘徊到了县社那两扇阴森冰冷的大门，不止一次站在那里反复犹豫、欲前又止，不止一次在无望和灰心中又掉头远去。
看起来在这里得到坚定的支持有点天真，只能是幻想和奢望，是异想天开！
听他们的口气必须有明文的规定和政策，这也难怪他们，谁会因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事去犯错误，去影响到自己的乌纱帽呢？可那一头年关将近，大伙都瞅着奖金和补助，说过的话不兑现，做过的承诺泡了汤，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
他必须抛弃幻想尽快想出破解的办法来，直接来个先斩后奏，肯定能让收购站的职工拍手叫好三呼万岁，但毕竟是不符合邱上供销社那个会议决定的，不服从领导不遵守规定会直接和李四元与郑新昌发生冲突，而且，政策真要再有什么含糊，那就栽大了。孰轻孰重在心头反复思量和比对着不下几十遍。可是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他仿佛像陷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中无力自拔，而这个泥潭就像有人给自己设计好似的，可是这能怨谁呢？只能怨自己一时想逞能，想显示想突出想干出的成绩来证明自己的能力。荣耀有了，能力也被县社认可了，可这些荣耀这些光环到底是好是坏，究竟能带来什么，他说不出来，只是感到无比吃力、困惑和窘迫。
他低着头看着脚前的路面在一步步向后移动。
就在绞尽脑汁费尽思量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他猛不防吃一惊，回头一看，一张熟悉的面孔显现在脸前，他怔了一下，没有想到会是他！
“小吴，女婿，怎么，连舅舅也认不出来了？”那人呲着嘴笑着说。
“哦，怎么会不认识呢？”吴成德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是郑美丽的舅舅吴贤寿，便连忙应承。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就按他说的叫舅舅？可是，说实话，和郑美丽连洞房都没入呢。叫舅舅有点勉强，似乎叫不出口。如果不叫舅舅，又不好称谓其他称呼，再说到广州那会儿也曾叫过舅舅，况且与郑美丽还是名誉夫妻，情急之下“舅舅”脱口而出，不免带着尴尬和困惑。
“认得就好，认得就好！你就是不认我，我也要认你这个好女婿。嘻嘻。”张贤寿一副很随便的样子。
吴成德顺应着敷衍地笑了笑，笑容让人看起来是多么地勉强和不自然。
张贤寿并不在意，一把拉住吴成德的手：“走，到对面的小饭店去吃点东西，都快晌午了，我的肚子都饿了。”接着望了望天上惨淡的太阳，又拍了拍他的肚子，“刚开张小饭店，粮食局开的，这可是冯阳县第一个小饭店啊。”
吴成德看着张贤寿叫得紧而诚心实意，又觉得对郑美丽心中有愧，只得跟着他转了一个小弯，来到那个小饭店。
这里的地段虽不十分僻静，但也不是个热闹通畅的地方，店外面搭着一个大棚，老远就闻到一股浓重麻油味，摊子外立着一块黑色小牌子，小牌子上面写着主食的名称，有麻叶，有拉面、还有炒面。
吴成德顺势走进棚子坐在一张简易的临时钉制木桌前，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服务员过来用抹布擦了擦桌子。
“咱进里面去，外面冷，里面好说话。”张贤寿说。
里面很宽敞也很干净，坐定后吴成德问：“你常来这里吃饭吗？”
“吃了几次，不多。刚开业不久，知道的人还不多，这里比国营饭店的饭好吃多了，又不贵，关键是服务态度好。”说到这里，扭头对服务员，“麻烦给炒一个菜，来一壶高粱酒。顺便先给上壶热茶”
“好吧。”服务员迟疑了一下，“你们今天来得早，要是到了正午，吃饭的人多起来，就没有空给你们炒菜了，咱这里以主食为主。”
三杯酒下肚，张贤寿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前天去邱上供销社找你了，你没在。忙啥呢，小吴？”
“也不忙，有点小事。”吴成德心中微微一惊，他到邱上找我做什么？
“我看不是小事吧？小吴，咱们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给你舅说说，或许你舅能帮到你，这几年你舅走南闯北的什么事没见过？什么看没遇过？别不好意思！如果公安局那边有什么情况就直接说，新来的杜局长不是太熟悉，外地人，那几个副局长都是咱县的，贼惯熟，能说上话。”说着还别有意思地笑了笑，使了一个神秘的眼光。
“公安局？扯不上！”他始终不好意思叫出那个舅来。
“呵呵，小吴啊，我都听说公安局找你了，一定有事！说出来舅给你想办法，还没有你舅扳不平的事！”张贤寿看上去非常仗义，一看就是多年在江湖上行走的人。
“没有。我骗你干嘛！没有的事。一定是搞错了。”吴成德心中很坦然。
“还说没有，你知道邱上供销社都怎么说吗？”张贤寿一本正经地问。
吴成德放在嘴边的酒没喝，惊诧地停下来：“说什么？”
“他们都说你带上公款潜逃了，公安局正在到处搜捕你。这不，我心里不是也着急吗？说什么你也是咱自家人啊，你有了事还不和我有事一样吗？前天我还到过你家门口没进去，听人说你没回去，我这一寻思，还是来城里的可能性大点，就赶紧回来了。这不，上天有眼就让我找到你了。你就不要隐瞒了，女婿，天大的事一块扛着，说出来咱想想办法！”张贤寿一口气说完猛喝了一口。
“舅。”吴成德一激动舅字脱口而出，“我没事，别听那些搬弄是非的，哪有那事！”
“唉，我还是想帮你一把，也好，你不愿说就别说了。”张贤寿看着吴成德故作叹了一口气说。
“可是，你找我什么事？”吴成德对郑美丽这个舅舅的印象是个喜好喝酒办事不靠谱的人，这一点倒是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两日不见还真的刮目相看，我外甥女婿一眨眼的功夫就当上了邱上供销社的副主任，这是人人皆知啊，今年是不是还打响了一炮？舅没看走眼，我女婿是块干大事的料。”
“你——”吴成德还是不明白他的用意。
“和你说啊小吴，我这几年在外面见多识广，眼劲毒着呢，前两天又去了一趟广州，唉，说来话长，还不是因为美丽的事？”
“美丽？怎么，有下落了？”吴成德不明真情地问。
“哪里！那样敢情好！还不是那边发来个传真，说发现有个疯女人和美丽的照片很相似，让咱过去辨认一下吗？原来还想叫你一块去，你们毕竟是法律上的夫妻，后来我又一寻思吧，你正如旭日东升，事业正旺，工作正忙，就不让你分心了，我就一个人去了，结果——哪里是美丽！那倒差了远！让我白跑一趟，又没有人给咱报销路费，这又不是给公家做事，一寻思吧，来都来了，还有几个多年在单位跑差结下的当地朋友，于是就见了一面，呆了几天——”
“游玩了几天吧？”吴成德故意说。
“冬天寒月的有什么好游玩的，我看到那边有个大贸易城，听说国家都给免了税，过去凑下热闹，长下见识，谁知道，不看不知道，女婿，一看吓一跳啊，你猜怎么着？那贸易城大的，一去有好几里地，卖什么的都有，就比如你们一直控制销售的裁缝机、自行车、手表什么的，那家伙，到处都是！品牌多得看都看不过来，女式的男式的，大的小的，红的黑的要什么有什么，要多少有多少。关键是价格，一问，你猜怎么着？——那家伙，就能便宜一倍多！在咱这里你见到过收音机，你见过收录机吗？”
看着吴成德正巴扎着眼聚精会神地听，喝了一口酒更来劲：“那家伙，可好玩了，什么流行歌，只要把塑料带放进去就能播放，你说话，它都能给你录下来，关键是便宜，这么大个机器”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才几十元钱！咱这里一个收音机都要十几元哪。——还有电视机，那玩意，就咱县城才有几台，不就是公家单位才能有的吗？”
“多少钱？”吴成德被吴先寿说得如坠云里雾里，瞪大好奇眼。
“黑白的一百多，十四寸！怎么样？——还有大的，十八的，彩色索尼的，几百一台。”
“这么便宜？我听说县社刚买回一台索尼十八寸的，好像四、五千多呢。”吴成德不安分的心被提起了兴趣，惊奇地问。
张贤寿一看吴成德融入了氛围，越发说得有声有色，眼神特别明亮：“是啊！我也是这样想，这要是弄个几十台回去，那不是老大发了？还用挣别人这两个死工资？一年三四千块钱，不够塞牙缝哩。”
“理倒是说得对，可是——”
还没等吴成德说完，张贤寿就又接着说：“可惜没有那么多本钱，要是像你们供销社那样就好了，各样弄他几十台回来，转眼之间就倒腾它个十来年的工资，如今不是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吗，说不准就是咱！”说着又喝了一口酒。
“可是，舅，这些和你到邱上找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吴成德觉得时间不早了，想撤。
“哎，这你就算问到主题上来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啊。”说着还皱了邹眉头，一副受罪的样子。
吴成德也没有回他的话。
“小吴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这个好事怎能忘了我女婿？咱们一块干如何？”他说罢，用狡黠的透着希求的眼光望着吴成德等待着他的回应。
“我？”这时的吴成德似乎才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位能说会道的假舅渐渐浮出水面的意图，“我和你？都没钱，怎么做？”
“唉，年轻人就是有城府，不愧小小年纪就做了供销社副主任，将门之后，将门之后！”张贤寿一边满脸堆笑地夸奖着又渐渐收起笑容，眼神里还留有一线温柔的期待：“你不是留着二万元钱吗？咱拿出来搞他一次怎么样，保证你过年翻个个！”
这一句轻若鸿毛浮如微风，但对于吴成德来说，不亚于七级地震。
他的心猛地被一抽，神经被揪了一下，惊诧而紧张：“谁说的？你听谁说的？”说着，腾地站了起来：“你可别瞎说啊。”
“小吴，我是你舅，那么敏感，那么激动干么？我这不是也是在你们供销社听别人说的吗？”
从他这句话里，吴成德似乎感觉到了这几天邱上供销社一定清了收购站的账，而且已经知道了自己扣着准备给大伙发奖金的钱，说不定还有更多想不到的猜测和流言蜚语，同时，他也认识到了当前事态的严重性。不过，转念一想，毕竟县社是知道内情的，荣主任和李副主任都是知道的，到时也不会有什么大不了，只是，这钱的事不好说，钱的目的和用意也没有和任何人透漏过，原以为这样操作起来会随便一点，会游刃有余，哪成想会像乱风一样四处散开，这一点他始料不及，也是他不想听到的，乍听后不免会出现如此应急反应。
“小吴，既然你也没有钱那就以后再说吧，你是供销社副主任，以后有的是机会。”张贤寿最善于观言测色，更巧于随机应变，眼看吴成德心存忌讳，不便追劝，就欲擒故纵地回旋说，顺手把一张薄薄的用黑白打印的纸展开往吴成德面前的桌子上伸了伸：“我在那个大批发市场还要来几份商品信息，有电视，有收录机，还有自行车手表，你再看一看，改天你到县招待所215房间找我就行。”
吴成德接到手里，礼节性地朝这位假舅笑了笑：“好，以后有机会就和你做。”
吴成德返回那家国营小旅馆，带着浓浓的酒意倒头便睡，但不知为什么，张贤寿那张神秘的脸始终驱之不去挥之不掉，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昏昏沉沉中不由地从兜里摸索出那张拍满黑白照片的商品纸来，睁开朦胧的醉眼，端详起上面的商品来，图片下面标注的价格非常诱人而且醒目，使得他的眼皮越抬越高，眼睛越睁越大，如果真要如他舅所言，这一笔下来可真的不是小数目，再试想，如果真能做一次挣了钱，而且还这样快捷方便的话，下一年度还愁什么？李四元和郑新昌还会百般阻拦？还会再指手画脚？他们会嫌钱扎手？那样一来的话，不是又要在邱上搞出个大名堂来吗？就是在冯阳全县社，又有谁能画出这样的大手笔？
想到这里，身上不免有些浮躁的骚热，昏昏沉沉的大脑完全清醒过来。
他起身倒了一杯水一股脑儿地喝了个底朝天，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掷，自言自语：吴成德，绝不能在关键时刻就变成畏手畏脚的胆小鬼，舍不得死孩套不住狼，必须孤注一掷才有明天的曙光，才有来日翻身的机会，让那些人模狗样的人另眼相看。对！干！就是狼窝也要掏他一把！
主意已决，总还是觉得有点忐忑，于是又把刚才看了好几遍的那张纸拾起来重新细细研究起来。
计议已定，事不宜迟，离过年还有半月有余，正是卖年货的黄金时节，能赶在年前把这笔买卖做了，也好让他们另眼相看。
就在他迫不及待地正准备离开酒店的时候，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开门一看，不由地愣在那里，两个身穿白色警服的警察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瞅着他，店掌柜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
“你们找谁？”吴成德用惊异而莫名其妙地眼光看着堵在门上的两个警察。
“查房的。”店掌柜毕恭毕敬地在一旁说。
“你就是吴成德？”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警官凶巴巴的。
“是。怎么了？”吴成德不解地问。
“总算碰上他了。”另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警察看了看那个老警察笑了一下。
什么是总算碰到了？吴成德不由地想到了张贤寿说过的警察到邱上找他的话，心里不由地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紧张，他知道最近冯阳县公安局逮进不少人，平时不可一世的混混们都风声鹤唳销声匿迹了，胡小红也进去了。可自己没有犯过事呀？和社会上那些渣子又搭不上边，不会又是郑美丽的事吧，今年都叫过好多次了，要不，是供销社的钱？忽然觉得脊梁散出一股凉气。
“跟我们来派出所一趟！”那个四十多岁的警察不由分说地命令。
“我？”吴成德迟疑地问。
“不是你还有谁？走！”那个年轻警察声色俱厉地朝他大声说。
他被提心吊胆地带到了城关公安派出所。
四十多岁的所长一回到派出所就不知道因为什么急事带了一帮人匆匆忙忙地又走了，把他交代给刚才一同带他的年轻警察和一个三十几岁模样的女警察。
两个警察向他问了一些关于胡小红的事，他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就将他如何认识胡小红，如何和王文涛起了冲突，又如何被追打一事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女警察一字不差地都做了详细记录。
“胡小红事不大吧？”他好奇地想打听一下胡小红的情况。
“这和你有关系吗？”女警察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
“不该管的别乱问！”年轻警察也严肃地呵斥说。
“那——我可以走了吗？”在他在询问笔录上签字后女警察就出去了，只留年轻警察坐在他的对面靠在一个高凳上打困，吴成德心里不安，再说，谁愿意留在这个冷冰冰的身不由己的地方！
“走吧！”那个年轻警官伸了伸懒腰漫不经心地说，口气冷冷的十分僵硬。
“就这一点事？”吴成德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兴师动众地叫来就是问这么几句话，这就完了？真是使人既好气又好笑。就这一点破事，胡小红那破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在旅店里说说不就完了？还要叫到这里来，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