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玩儿了，都多大的人了，你要闲得无……”
“你他妈才闲得无聊呢！赶紧滚回来，你家真出事儿了！”梁潇的唾沫星子差点儿从听筒里滋出来。
武舟一听梁潇开始认真爆粗，就感到事态严重了。他锁上车，冲向电梯。
“什么情况？”武舟一个箭步杀出梯门，边跑边大声叫唤。
“别问了，快开门！”梁潇急得快要双脚离地，“你没闻到吗？焦糊味儿……”
武舟上前一步，迅速按开密码锁。推门而入之后直奔厨房。他一眼看到了炉子上冒着黑烟的烧锅。掩住口鼻，两步跨过去关了煤气，察看锅内惨状。一大团焦黑固体，已经分辨不清原来是什么食材。排烟机开着，可在一股浓烈的焦灼面前，效果微乎其微。“开窗通风！”俩人异口同声。
“老武呢？”
“武叔叔呢？”
缓过劲来，他们方才记起问责。武舟掏出手机拨打。可是老武的铃声，张雨生《大海》的副歌部分却在卧室响起。俩人对视一眼，坐在沙发上低头沉默。
武舟肚子咕噜叫了两声，他想起晚饭还没吃。刚才一路上，叶小桥冷静得像一尊石像。武舟一边开车，一边不时地朝他观望，而他岿然不动。那些红里泛青，青里透黑的淤痕，因为叶小桥的三缄其口，而越发使武舟嗅到了隐秘背后的坚忍和沉重。可是他不能多问，连提议共进晚餐都怕是对叶小桥自我梳理的一种打扰。
而沙发另一头的梁潇，今天也安静得异常。尤其是面对武舟的饥饿。要在往常，最符合她个人风格的反应就是，“啊？还没吃啊！你等着，老娘给你露一手！”然后麻利地收拾完残局，再用冰箱里现有的食材做一顿天才的美味。
她对这个家的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因为在她记忆里，从她第一次被沈宁张开双臂接纳回来安抚，并搂在怀里入睡，这间后来只剩下两个男人的屋子就没有发生过丝毫的篡改。她知道是这两个姓武的男人都不肯变。
沈宁意外离世后，梁潇因为父母争吵离家还曾数次投奔到对门。她抱着枕头敲开门，被武叔叔迎进去。三室一厅的房子，武志军将书房临时收拾出来给梁潇。但她假装熄灯睡觉。等大人就寝并发出令人安心的鼾声，她就抱着她的小魔女枕头和被子硬是赖到武舟的卧室里。她将武舟连同枕头推到一边，自己在另一边毫不生分地躺下。面对武舟惊惧的眼神，她坦坦荡荡。武舟踢被子，她还帮着盖上。那时她11岁。
平时梁潇喜欢和武舟一起做功课。主要是喜欢看着武舟做功课。她觉得这个弟弟样样都行。学习好，见闻广博，还心灵手巧。她喜欢武舟一边给她讲甲午海战，讲日本联合舰队，北洋水师，还有邓世昌，一边用胶水黏贴制作致远舰、镇远舰等一些名舰的模型。而当武舟刚做完“吉野”号，舰船关节处的胶水还湿哒哒的，梁潇却“义愤填膺”地夺了去，往卫生间里冲，说是要弄沉它……武舟急得直呼“神经病啊！”
直到一年后，梁潇12岁，才将卧室里那张床的主权交还给武舟。有一天她“流血”了，而她并不知道什么是初潮。抽泣声惊醒了武舟。后来也惊醒了武叔叔。而那天，她的母亲却不在家。
后来，梁潇隔三差五还来串门。并不因为一个人在家害怕。对一种舒服的家庭氛围产生依恋，是难以克制的瘾。她吸上了。就一直吸到现在。
所以此时她和武舟一起沉默，看起来就好像一同在等待家中长辈回来。并且酝酿着针对他的玩忽职守好好教育一番。可是夜深了。老武还没有到家。
“你就别在这儿耗着了，我等就行。”武舟催促梁潇早些回去，“对了，你今天回来干嘛来了？”
“拿点儿东西。那个，我的结业证书，准备挂到店里。还有当年我师傅送的刺青工具套装。一直没用过，色料都差不多干了……我打算也拿到店里放着，不想扔。”
“你还挺重情重义。”
“谁对我好，我心里明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梁潇伸手过去拍拍武舟的大腿，“大毛腿，我们去找找武叔叔吧？”
“行……爸？”武舟刚起身，密码锁嘀嘀响了起来。门打开，武志军拎着购物袋出现。他站在自家门前，竟然像初来乍到一般困惑。满脸疲惫，T恤汗湿了贴在身上。似乎刚刚经历过长途跋涉。
“武叔叔，您去哪儿啦？”梁潇上前接过袋子。低头一看，里面是一瓶老抽，两袋五香粉。
“爸，怎么出去这么久啊？手机也没带……那您拿什么付钱的呢？”武舟望着老武一步步迈向卧室。步伐沉重，体态懒散，全然不是他所熟悉的父亲的样子。
武志军进了卧室，回头关门时才黯然无神地应了一句：“小店老板赊账的，下次付。我累了，先睡觉。”
“爸，您洗了澡再……”武舟话音未落，被梁潇抽了下肩膀。
在武舟看来，叶小桥和武志军属于同一天里相继“失态”。这俩人彼此没有关联。但他，作为联结点，却在暑期里一个正常不过的日子，体会了腹背受敌的双重压力。两个人留给他的都是背影。无所谓谁更决绝。
“公子，那什么，武叔叔没事儿我就走啦！”梁潇看着厨房推拉门上的玻璃整理头发。
“回店里？”
“是啊，我不是一直这样吗？”
武舟并非不知道梁潇常年以店为家的真正原因。拜梁潇父母所赐，他从小目睹夫妻反目带来的鸡飞狗跳，以及被误伤到片甲不留的父女母女之情。而他也有幸见证了，这种家庭的孩子并不是每一个都被下魔咒，从而上演自怨自怜乃至自暴自弃的悲剧。
这个幸运的孩子长大了，此刻正双手叉腰，以泼妇骂街的姿态审视武舟拎起她小背包的动作：“你干嘛？”
“送你回店里！”
隔着两个街区。俩人缓慢步行至店前街道时，已是午夜。整条街如同熄了火的炉灶上，余温渐散的锅。它褪去了白天吵嚷纷杂的气息，陷入沉寂。仅一家全天候便利店还静静开着门。他们走了进去。“直接吃夜宵吧！”一番挑拣。十分钟后，武舟拎着大包食材尾随梁潇进了“潇潇”刺青店。
一楼小隔门推开，就是一间隐藏的简易厨房。里面各种灶具厨具齐备。简单，却也满足日常所需。“你以为我这些年天天吃泡面的吗？”梁潇不无得意地用指关节敲敲悬挂的锅。“你先坐会儿，好了我叫你！”
“好，等你的夜宵！别烧糊了啊！”
“闭上你丫的嘴！”
武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但几乎每一次都带着戏谑调侃的意味。他们像这个世界上最亲密无间的人那样互怼，用最不过脑子的方式安心地拌嘴，以最不讲究的礼仪为各有难处的人生加油互勉。然而今天，此时此刻，梁潇忙碌的背影让武舟刷新了认知。他说不出与以往有什么不同，但就是不同。他忽然想给梁潇围裙上挂一枚“贤淑”的牌子，忽然想尝试滤去所有粗放轻慢的词句来与梁潇交谈。“让你辛苦，忙……”他朱唇轻启。
“公子，尝尝老娘的手艺！敢说不好吃我揍死你！”
当头一瓢冷水，“……”武舟将他真挚动情的后半句咽了下去。
“对了，没酒怎么行？”梁潇从“厨房”角落里抠了瓶酒出来，“瞧瞧是什么！”狡黠中一丝得意。“兔子这个王八蛋藏在这儿的。上回和他第三个小女朋友闹分手。在店里喝酒，要死要活的，还自拍了发某音。粉丝量暴增。我说你是真难过还是假伤心？个王八蛋！”
“你怎么判断真假？”
梁潇洗了两只杯子过来：“来，先满上满上……”她抿了一口，痛并快乐地皱了下眉头：“你见过人真伤心的时候还顾得上自己哪边脸怼镜头好看的吗？来回折腾反复对比？哎哟，伏特加真他妈难喝……”
“你看得出来我今天真难过吗？”武舟闷下去半杯，几乎如法炮制了梁潇的表情。
“为武叔叔？嗯，是挺反常的。会不会是学校的事儿？”
“工作上的事儿，再难老武都会去想办法处理，不是今天这个状态。”
“我也担心。但是他不说，咱们也不能追着问不是？要对武叔叔有信心！”梁潇伸手摸摸武舟的寸头，“公子，你理的是最硬的刺儿头，心肠却是软得一塌糊涂。说说，还有啥困惑吗？全倒给老娘我！”
梁潇这份勇于担当的气度，在接下来长达十分钟与武舟推杯换盏的过程里越发张扬出了豪气。他们将兔子私藏的道具功用发挥到极致。语无伦次，酒后吐真言。武舟眼里的梁潇开始发光，光环的正中是满嘴“老娘”的圣母玛利亚。
“你说，一个你觉得应该对你知无不言的人，偏偏对你有隐瞒，这是为什么？”武舟躺倒在沙发上，脑袋枕着梁潇的大腿。
“你还在纠结你爸的事儿呐？”梁潇轻抚武舟的额头。
“不是，不是老武。是朋友。”
“什么朋友？是哪家姑娘？……小伙子？”梁潇的眼睛开始发亮，若不是酒精使得脑筋运转滞缓，她没准儿真能联想起有名有姓的谁来。但她在这方面不肯用功，向来都是。跟小时候不肯用功做题时的小梁潇一样，有着一以贯之的松散劲儿。
“就是朋……友。你觉得，是不是因为我不值得信任？”
“我说不上来。反正，要论朋友，肯定没人能像我这样给你交底儿的……妈的，连蹲厕所蹲到满脸通红都让你看见了，老娘不要面子的啊！”梁潇伸出两指向武舟的眼睛俯冲下去，就差两厘米时迅速收住，“戳瞎你，戳瞎你……诶？公子，这么细看下来，你俩眸子真好看啊！”她捋捋完全在她执掌之下的两簇浓密睫毛，喜爱之情与微醉之态相映生辉。
“什么好看，你是没见过那双眼睛……”武舟轻叹，“像深不见底的湖，让人看不透。”
“大诗人，少酸啦！我没你想得多。我就知道，心里有谁，就守着。”
武舟抬眼看看魔鬼视角下的梁潇。微厚的嘴唇上泛着油光，双眼迷蒙，酒意带动起两腮的高原红……但就是这般的惨不忍睹，却又毫无矫饰，让武舟缩在她怀里享受到莫大的安全感。以及不舍。“你今年24啦？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就想在你家做一辈子饭！你看行吗？”
“嘿嘿，你做饭……还，还真不赖！”
“武，公子，不早啦，睡吧！困死了……”
第二天上午，兔子来上班时至少看到了两幅触目惊心的画面。一是陈尸地板、空空如也的伏特加酒瓶。这也成为另一幅图的前情提示。只见沙发上的俩人朝一个方向躺着。武舟枕着梁潇的肚子，侧卧。梁潇的宽松T恤掀起一大半，边沿朝上皱起的部分搁浅在文胸其中一个罩杯上，露出白白的上腹部皮肤……另一只罩杯上，则扣着武舟宽大骨感的手掌……
兔子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帮老板将T恤复位，一边念叨着“潇姐，这是我该干的吗？”接着，他鼓足勇气捏住武舟的手腕将它搬离“危险区”，“哥们儿，我这一看就知道你们啥事儿都没干。鄙人不才，最见不得人醒来白白尴尬，所以受累帮你一把！不用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