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8月17日 中元 场景之二
书名:顷刻花 作者:邹蚁白 本章字数:4624字 发布时间:2021-08-31

秋棠街有一文具店名唤“文星”,位于旧三贤祠对面。在这家文具店的桌游卡牌区域里,放着几盒价格不一的塔罗牌。


“这有好太区别?一边19,一边419。”


“一般没甚啊区别。”


“甚啊”,便是啥。云棠城区内有一派方言,在讲“啥”时,鼻辅音拖得极重极久,以至于硬是生造出了似“啊”的尾缀。


“记得密步蒲和乌布果讲过,还是有各样牌。”


苏雨珮与楚文驷两人正在逛街。简练的短衫裤,淡素的白底花裙,这样的方向看去,苏雨珮在左,楚文驷在右。两人面向柜区,抓着提包的肩带,包上有一对汤圆样的可爱猫狗,那猫狗在笑着。


“哦,有一个事:密步蒲姓甚么啊?乌布果倒解释过她哪个姓刘。”


“密步蒲也讲过,那个是好古老的姓,但因到那个姓好长时间的地位都低,现在基本不用了。”


“是黑彝白彝一类的哇?”


“好像还是更复杂的讲法。”


两个人在文具店里逛荡,嘴里的话语接返着。


“密步蒲去了成都,乌布果去了绵阳。阿洛江阿在三中,赵央……哎。”


“那也是赵央自己选的。也没得办法。”


“讲得轻松……赵央家里面本来就不好过,以后哪个过法……”


“人家好好学技术,比我们混日子读个大学出来好吃饭。”


苏雨珮的话里有不甘的怒意,但楚文驷并未径直回应。


几名小学高年级学生结伴进入店内,熟识的店员招呼他们往里走去。


“你不赶趟回家洗衣服啊?”


“我喊王嘉映给我带回去了。”


此时,一只正欲取下眼前胶水的手停下,又稍显失措地前后靠缩,费了一些时间,方能贴返自己的身。


“你喊青春期的男公帮你把你自己的换洗衣服拎回家洗?”


“反正他要回家,我屋头有人,就是带下衣服,有甚啊不好!我之前还预备待起他出门前,往跑我屋取先前跟你说了那裙子。”


你不怕吗?


楚文驷并未问出这话来。


“苏雨珮,你进文还是理?”


“大概是文嚒,我不想学物理,想起鲁老脑凳儿就要翻血。哎呀呀,如果我们从这一届就选科就安逸咯。”


霎时,一只好不容易自紧贴里松弛的手又激棱起来。


“你们家有个姐姊不是跑上海去读书,那时候你怎起不接去?”


在楚文驷的心里,这声音正因胸口的迸裂而于声道和口腔里微颤。


“接去干甚啊?就为了个选科,甩卖尽前六年后六年的生活?”


犹豫再三,苏雨珮仍拿起了有玩偶形象的贴纸,那是一只若年糕般软糯可爱的狗。


“然后把你们都抛弃,几十年回来,吃吃喝喝当个路人?”


苏雨珮转过头来,对着楚文驷笑,淘气且嚣张。


“……也没得这一个意思……”


“我晓得。我都晓得。”


苏雨珮稍收拾了下笑靥,深情里略泛了几缕严肃。


“密步蒲、乌布果、阿洛江阿、赵央。中考以前,我没想过大家会分得那样散、那样疏塌。密步蒲跑成都是肯定的,结果乌布果也走了,阿洛江阿没进成一中,甚至赵央也是。我一直以为,至少大家基本都能在一中把高中过完,然后才是接去北上广、美日欧,过那种好像很容易就得好的日子。结果反而只有我们两个进了一中,尤其是赵央,阿洛没考好也就算了,赵央哪样都对头,还过了艺体喃,结果没来,居然——哎,我一样是咋个搞改都改瞰不清赵央和他家那些死鬼昏神在想甚啊子——”


一对情侣,聊天调笑,路过了苏雨珮与楚文驷身后,苏雨珮心绪里的愤怒也为这经行斩截。


“我晓得说这些也没得用,只能像昨天那样子,大家有空见个面耍一耍,然后偶尔群里吹下水会下风。但我也不甘心嚒,更不会自己接去上海,搞那样些个好像大家不在一起的日子就不是日子的生意。”


沉默的,沉默的一会儿。


“楚大哥,我要抱抱你。”


“一下子捻了句甚啊子话噢。”


“就抱一下嘛,楚大姊,楚大姐,楚大娘,楚——”


“哎呀好咯好咯。等下嘛,苏女士。文具店里头嘞。”


“可以。等下吃饭时候抱。我今天要把你举起来。”


“你这样子,分了班要怎起整哦。”


“这一期多半一起。之后就努力考嚒,反正一班只有一个。”


“嚯!你觉得你和我考得起一班嗦!”


楚文驷的左手捏了下苏雨珮仍维持着举抱姿态的右臂。


“唉哟!那又咋个嘛!赵央会接去陶弘,乌布果考得起绵高,我们就算低分滑进一班,也不是完全没得可能嚒。不要操心了。有这空还不如学习,亲爱的。”


“嗯。你说得对。亲爱的。”


楚文驷的左手指们在两人间轻且妙地舞着。





顺带一提,苏雨珮与楚文驷是去买新学期要用的纠错本和记事本的。就在他们不做正事的同一时段里,程铁峰已从今日当值的书店店东侄女赵安婷手里,接过了所挑选得的最厚实的一本装帧、纸张与内容皆简练的记事本。“石涛浔这本也太坑人,就他一句话,没得见设计,然后就全部平泛泛的列列行行。”


“但作为笔记本这样就好。价格的话,起码还是设计过的,纸也不坏,比别的这一些倒也不贵了。”


程铁峰望了眼先前与赵安婷挑选的一些作为纪念品销售的笔记本。多是些精致却少页,或全然粗制滥造、独挂了些景区、名人自号的不堪物。


“要写啥子东西吗?”


云棠城区内亦有一派近川南及成都方言的语音,在这其中,啥便是啥,没有与别处的啥有太多分别。


“是的。有一些很想记下来的东西。”


程铁峰自内衬里掏出一支乳白间着亮红的钢笔。他用衣袖擦拭着并无什么灰尘的收银木台台面,慎重地选撤出了笔盖,将其放在将才擦拭的方域。。


赵安婷就在不远处云棠师范念书,有空闲时,便在此以帮工的名义领钱休息。吹着风扇,借蹭无线,偶尔生了雅兴,还能泡杯茶水,读一读书。


云棠的教育早已衰落。旧时“雨落绒”(渝荦蓉)的盛况早已不复,“本乡人”、或曰“国中人”对外乡人的抗拒,也制约了云棠经济的正常发展。程铁峰考入的第一中学,已是云棠最后一所能够稳定生产清北复交毕业者的高中器械,文教界那群曾将“卓荦”刻在城市内一切方位的自满者,如今也只能凭“我市为成渝绵输送大量优秀中学子弟”、“我市支撑起对藏区彝区援助教育的半边天”来作自我安慰。


赵安婷不知这些俗事。他只是不那么认真深刻、但也规矩守成地读书,读“国中人”心目中三、四流的靡迁小学、十三中,中考前稍努力了下,勉强挤进了一中合建的四中的门,高考前又很拼了拼,算是进了云棠师范最热门的汉语言文学。就是这般在许多吹嘘中也拿不出手的内容物,便已是他们那在学校里算是前列的班级中很是不错的结果了。现如今大三的他,正朝着南亭的方向努力着,毕竟先云棠后南亭,在云棠市寻一所公办学校教书度日,应当仍不算难。


“一些必须记下来的东西吧。”


程铁峰。眼前这孩子。赵安婷与他的初次见遇,是在赵安婷高中毕业的夏天。领钱休息:吹着风扇,借蹭无线,泡杯茶水,读一读书。同样的目的,同样的炎夏,相似的街道,性质相同而轨迹多变的风。


“你是记不住东西。人程小弟是忘不掉事情。”


升上初一的孩子,与父母同来,作店东的叔叔热情相迎,推荐了几册历史的、哲学的读物。买了其中一本。


过了几日,一人前来,请赵安婷帮着寻几本书。有些有,有些没有。便骑着单车,奔去师院的图书馆。


“没事的。我十二岁了,可以骑车上路。”


又过了几日,又来了,那日是婶婶来顾店,笑他隔几日便来,但常只看不买。“你瞥起瞥就背完咯,这样搞起,我们生意都来看破产嘞!”以为那只是戏言,但是:


“你是记不住东西。人程小弟是忘不掉事情。”


他记得住。街道上发生的事情,书本里出现过的语句,看录取通知时现场每一个人的脸,帮店里送货的焦哥几年前无心流露的一句话。


“你是有那种什么超忆症吗?”


在医学上还很难作这种界定。程铁峰曾被父母带去接受过相关的诊断与调查,但并没有医生给出了十分明确的结论。他的确能够记忆住极其久远的、微末的、为他见证的现场,但是,他仍需于记忆时花费正常人所需的劳力,似乎也能够轻便地合拢扯开回忆之匣。他的强烈记忆多准确而有体例,几乎从不模糊与浑浊,“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有天赋的娃娃。挺好的。”


但程铁峰仍然抛却了这天赋。至少是在学习上。


“就算你记性再好,也要好好听课。”似乎是个不听课的娃娃。


“你为什么不去记和背重要的东西?这些内容,你记住了都能得分。”或许是记忆的天赋消退了?


“我听到起讲,程小弟好像……跑到他们老师屋头骚扰人家……不晓得是咋样搞起咯……”


“那个老师好像有啥子问题,但是程小弟他……”


程铁峰忘不掉用心耗时读过的东西。据他的父母将,即便如此,他也总会翻来覆去地读一些书。


“都是何样些书哦?”


“书都是好书。就是他越读那些,我们就怕他,过日子过得越苦哦……”


苦?读书有什么苦?印书、订书、搬书、理书,就是那编辑书,哪样不比读书更苦?


赵安婷举起茶瓶,啜了几口。


“程小弟,你不是记得住刻意要记的情事?也还需要写啊?”


“不是为了自己去记。这些事情,本就是不能忘的。”


“哦?你要为了世界写东西哦?”


只是个玩笑。


却并不是一个玩笑。


那孩子的嘴角竟自然而狡黠地轻扬。


“结论上来说应该是吧。不过首先只是想体验一下,世界究竟是如何在片刻里流动的。”


“啥子意思?”


“就是现在这样的意思。这样漫长而又短暂、深邃而又浅白的流动。”





西行的骄阳仍朗照。程铁峰双手提拿着纸袋,站在街角公园凉亭中。他挺直着腰,略垂着头,眼里映现着一口无水的旧井栏。井旁的石碑刻有一些文字,讲黄山谷曾于此处取水煮茶酒。


“谁言井里坐,忽枉故人诗。”


井中月,井中窥月,井水淹绵。


可无水的井又怎解呢?桃花摧折,积雪填没,蛙鱼沉降,荒草瓦石。


“欸,黄庭坚诶!当年是坐在哪个位置呢?”


“没坐这儿哦。这口井是三几年时候迁来的。原来的地方早没得了。”


无根,也无情啊。


“但李劼人和庶孙辽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个地方。就是抗战时候的事情。那也是两个大文豪,还有照片的。”


两人确实曾在此处合影,但那并非是初识的留念。两人年岁相近,而立时因泰西译文馆的工作相识。两人都是烹饪的好手,政治、文学上的认识也近,受少年中国学会周太玄、郑景复、祝雪夫三人牵线,交际一二后,便成了能谈吐心意的朋友。留法时的周末,李劼人常往庶孙辽家中,与庶孙辽共同设宴,招待在巴黎停驻和来去的中国学生。


“庶孙辽我知道的,月榭的爷爷还是曾祖父嘛。李劼人是哪一位?”


“就是我们四川的大作家,长篇小说写得很好。比巴金还要好!郭沫若说他是中国的‘左拉’!”


很是自豪的声音。不过并不想为那句“月榭家的老人”作辩护。那不是他这川人的使命。


街角公园的亭,往前叫赴戎亭。此亭在古荦府东郊,旧时是云棠往泸州官道上的第一处驿亭。民国十年,赴戎亭及其周边为晋、㿟几名商人集资,改建成了晋㿟会馆,供两省籍的“体面人士”暂居。1954年,晋㿟会馆被拆撤,地盘多划予地区财政局和云棠县委,而赴戎亭这一方局促精美的角落园林,最终留做了公园。如今,市财政局和荦邑区委皆已搬离此处多年,倒是比机关、会馆更古旧的驿亭仍在。固是早换了柱梁与风貌,但作为行路上一片暂歇的景观,作为驿站系统递信的职责,却留依进临旁的杨柳、挪来的古井、仍存的假山,还有亭边的邮政信箱。


邮政信箱是绿的,在它的邻旁,是社区宣传标语独有的,金黄而炽烈的红。


多少路,长短亭。


“诶,这样的嘛。他也写过云棠吗?”


“啊?啊,这个嘛……”


“他写过。”


写过的。几篇杂文,几篇游记,几十篇书信,一些回忆文字。


“不好意思,无意间听到了你们的对话。”


哪有什么不好意思。在这句话后,程铁峰可是把别戎亭、黄公井、李劼人和庶孙辽的事给讲了个快畅。“这个亭作为驿站,最早设立的时间可能在北宋中期,所以黄庭坚是有可能到过此处的。”


时间过去了一会儿。


那两位已然走了,他们向程铁峰表示了感谢,离开时的表情也没有过多的惊诧。这次的热情应当并未伤人,如此想着,却仍有着不安。衣化客尘,风高日斜,心期得处,每自不由人。


“纵行遍芳草天涯,那便是玉郎归路。”


是么?是吧。


记得新《大波》里,李劼人弃了竹枝词;二版《光明透顶》中,庶孙辽删了一切西国道情。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心思。


我的心思是什么呢。


程铁峰这样想着。不见问号,也不见引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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