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黑夜里,风声过耳,沙浪拂面。
一只巨兽蓦然出现在众人跟前,呼吸好似狂风,心跳好似雷震,令众人胸膛也跟着直震。
巨兽似城墙宽厚,形同虎豹,宽厚似城墙,形同虎豹,头顶厚长的毛发中横生出两只尖利的犄角,在黑夜中散发幽幽寒光,黑紫的眼瞳对众人怒目而视。
这便是妖兽鵼梧的成年原形,但与二代鵼梧不同的是,其背上的翅膀并不能飞翔。
而操控巨兽的,是站在不远处的那个少年。
眼前分明还是那个穿黑裳的少年。
他站在那里,好似一身荒凉孤寂,夹杂着万人唾骂的诅咒与怨怼。
肤白唇朱,细眉弯长上挑,一副女相之貌,却不苟言笑,举手投足散发着冷峻森然之意。
少年冷静得过了头,让我怀疑这体内流淌着同样冰冷彻骨的鲜血,也该是黑色的。
魑以修向我们走来,腰佩再次发出铃啷之音,巨兽也开始变得焦躁不安。
战将们与玄武族人好不容易在软沙之上站稳脚跟,刀剑纷纷出鞘,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众人以进入备战状态,与巨兽持刀剑相向。
漾临一身白衣,即便身处黑暗之中依旧显眼,周身光华乍现。
再一声铃啷。
巨大妖兽一声吼叫,震得沙土三震而起,朝着众人碾压过来,所到之处,将冲上前的战士们统统以犄角刺穿。
众人纷纷避让,在其周围试探攻击,跃跃欲试。
忽闻玄武族人惊恐出声,在幻境中,他们的冰元素失效。
玄武族失去一大优势,只剩速度能与巨兽拖延一二,但稍有不注意,就顷刻落得个重伤的下场。
战况相当激烈,不时就有惨叫声传来。
我虽司空见惯了打斗的场面,但今日见了红,我只得背过身去。
在战斗上我是个拖累,但拖累也有自己能做的事。
比如,解救被埋在沙土之下的黎鸟一众。
她们作为俘虏,都被特殊的咒术捆绑住了手脚,动弹不得。
我试图将黎鸟徒手扒拉出来,奈何数量太多,沙土又实在太厚,我便高声呼喊北冥霁,让他从百忙之中抽身回来,暂时解开咒术。
手脚一轻的黎鸟一族,赶紧挣扎,从底下探头而出,抖落一头沙土。
我清数人头数量,怎么算都差一个……是差了棠笙!
黑夜里,我借着微弱的月光,与黎鸟们一同奋力扒拉,好不容易才冒了头。
可此时的棠笙已经失去了呼吸,我与黎鸟一族面面相觑,脸色唰一下就白了。
黎鸟的少女们向棠笙传送术法,无果。
我只觉忽然间心跳如鼓,胸口闷得难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魑以修却在这时发动了更为猛烈的攻击,教众人无处分心,一心扑在对付魑以修身上。
刹那风卷残云,尘土泥沙混着汗珠糊了我们一身。
黎鸟少女们用尽浑身解数,却仍旧看不到希望,我的耳边传来隐隐啜泣。
其中有人道:“我就知道主上心里,从没有在意过姑姑的死活……什么寻找暑寒果,都是装样子罢!他就索性姑姑一朝死了才好!”
黎鸟少女们泣怨之声不断,都哭红了双眼。
就在这时,迎面被风扇来一只不明物体。
是个身着花花绿绿的男子,迎面栽倒在沙土之中。
待他爬起身,将面上的沙土都扑打个干净,我听有黎鸟少女讶异开口:“是……白吾大夫?”
白吾拍拍屁股坐了起来,清了清嗓子,端出一副不曾失态的模样坐正了,道:“咳嗯,是我。”
问他从何而来?他便娓娓道来。
当时,白吾与黎鸟一族同住一处,恰好玄武族涌入妖魔地境,黎鸟一族被纷纷带走,白吾便悄悄跟在后头跑了出去。
这可是个绝佳的逃跑机会。
可没成想,一路上没遇着开溜的机会,刚想跑路,又被漾临的狂风无辜卷了进来。
“那太好了,白吾大夫快替棠笙姑姑看看……!”黎鸟少女眼中再度泛起希望。
“这……”白吾表示为难,“这荒郊野岭的,巧妇也难无米之炊啊。”
黎鸟一族再次陷入晦暗。
我俯身替棠笙拭去口鼻的尘土,这时,从我袖中掉出一朵暑寒花。
白吾目光盯住暑寒花不放,忽而一拍额头:“有米了。”
我抬头问他:“什么意思?”
白吾指尖拈花,一手亮起火光后细细端详,而后点头:“这朵暑寒花非同一般,内里蕴含的力量,比百年果实都来得庞大!”
“这朵花可以救她的性命?”我问。
“有这个可能。”白吾不敢笃定。
“好。”我二话不说,从白吾手中接过花,掰了就要塞进她嘴里,动作无比干脆,反而看得白吾一怔。
白吾制止我,不禁提高了音量:“你可想好了?这天材地宝可是天底下独一份的道行,你这么轻易就用在了无关的人身上?这可是救命的宝贝!”
“有什么不行?”我反问道,“天材地宝要是放着不用,去吃灰、做装饰,那我怎么不干脆买个花瓶摆着?还来得实在!”
说罢,我将大把花瓣都塞入棠笙嘴里,花瓣刹那化作红蓝暖流,如药液般流淌入肺腑,滋润修复受损的心脉。
从此,白吾对我心生敬意。
服下天材地宝的棠笙逐渐开始有了呼吸,而后开始剧烈咳嗽,面色也从白如纸,变成了微微泛红。
虽然还未清醒,可白吾把脉,道脉象以趋于平稳。
黎鸟们便喜出望外,对着棠笙左拥右抱,将我都挤去一边。
既然棠笙脱离了危险,我也松了口气,功成身退,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没有打扰她们的欢喜时刻。
或者说,我有意放他们离开。
看着白吾背起棠笙,与一众黎鸟们偷偷从边上逃开去了,我便装作没看到。
此时,北冥霁正徒手之力困住巨兽的一条腿,令其动弹不得,玄武族人纷纷如法炮制,压得紧死,去控制住其余三腿。
战将们欲迎头痛击,这时,魑以修掌中结印,便立刻令动弹不得的巨兽,将众人纷纷蹬了出去。
为了避免踩踏发生,漾临几乎是同时出手制止,他倾身而起,一把折扇卷起风浪,救下好些人。
漾临落地再一转,自己便迎上了巨兽,借以施力压制巨兽的行动,为退让的众人拖延时间。
巨兽的犄角好似两道明晃晃的尖刀,冲上前就能连人带串挂在犄角上,致使重伤。
北冥霁首当其冲,来不及避让,也独独受创最终。
他的腹部被凿开一个大血洞,哪怕手掌捂住伤处,血液仍如溪流汩汩涌出,渗入沙土之中,将沙土都染成红色。
北冥霁无再战之力,无奈被撤到战场的最末端。
我惊讶一个人身上,竟能流出这么多血来!
唯恐北冥霁出事,风沙几欲要迷住我的眼,我仍一脚深一脚浅,摇摇晃晃的来到他跟前,担忧的问道:“北冥霁,你流了好多血……你还好吗?”
北冥霁仍旧少年血气方刚,咬咬牙就站了起来,撕扯到了伤处,他痛得嘴角抽搐还要逞强:“放心吧,我没事。我还要活着去参加卿尘和肆潆沭的酒宴呢……鸢迩还在等我回去。”
北冥霁说起鸢迩,便将目光落在衣襟的红羽上,目光柔软。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喂你疼就直说好吗,留这么多血还充什么胖子!”
于是我想也不想,就将最后两瓣暑寒花也塞进了北冥霁的嘴里。
……或许还混着他面上的几粒沙土一起。
“不许吐!”我恶狠狠的勒令他,“只剩最后两瓣了,好赖也能治伤,聊胜无于!”
“……”北冥霁从鼻子里重重呼出一口气。
果真,以暑寒花瓣的效力,北冥霁的伤处很快就不再淌血了。
……可这就是我能做的全部了,伤兵仍旧不断,而我无能为力。
北冥霁稍稍恢复,又冲上了前线,与族人并肩作战。
眼前的一切都是魑以修一手创造的幻境,对众人是生死考验,同时对施术者的身心也是巨大挑战。
漾临起先并不急着破了这层幻境,他仍盘算着最优的、省事省力的破解之法,便是满满的消耗魑以修。
等到魑以修消耗得内力空空,漾临也可不战而胜。
可漾临失算了,他没想到如今的魑以修仍可妖兽化。
魑以修面含笑意阴晴不定,瞳孔流转间,似能捕捉其间闪过的一道极深紫芒。
他的脸在少年与妖兽的模样之间相互变幻,看向我的方位低低一笑,眼底尽是杀意:“我也想要放下一切,可惜姐姐不曾给过我机会,从不曾回头看我。”
漾临乍起,手持折扇与之抗衡,漾临冷然窄起双眸正锋相对:“引用缔忱的话,不该存于现世之物,早早销毁才好。若待引起事端,才是你我大难临头之日。”
虽与漾临缠斗,魑以修尚可一心两用,控制巨兽,将任何阻挡在他身前的人统统撕裂。
一时间惨叫呼喊只剩不绝于耳,刹那重伤无数,血流成河。
若不是皆以术法吊着性命,怕是会当场毙命,遁入地府等待转世。
我明明不在战场之中,却仍身处人间炼狱,看着沙土翻涌,将无力挣扎的人们一齐淹没。
受着同心之故,我只得数以万计的受着苦痛的折磨,眼前尸横遍野的一幕,令我一遍遍重复着窒息反胃的感官。
漾临很是担心我的状态,便不再耗下去,决定速战速决。
如今还具有一战之力的人只剩三成,漾临便命其余人拖延巨兽片刻,而自己直面魑以修。
魑以修面对敌人也不留后手,出手便是杀招,丝毫不留余地。
魑以修红唇微弯,道:“若天不愿,我便灭了这天,三界不愿,我便捣毁三界,创建只属于我和姐姐的天秩地序。”
少年缓缓一笑,好似浸满血色艳绝世间的曼陀罗。
他再度疯魔,我的人身肉体却再禁不住这般波折,刹那心脏骤停。
我捂着心口跪倒在地。
“渚厌!”漾临呼喊我的名字,却只能以折扇暂时打断魑以修的施术,而巨兽的践踏冲撞便暂时停滞。
漾临宽袖一挥,袖中掷出折扇,击碎魑以修的腕部,而漾临同样受以一掌,双双震荡在地。
彼时,二者之间,谁具有再战之力,谁便是赢家。
黑夜,白衣从沙土中摇晃着起身,耐住胸腹剧痛,捡起折扇,欲以折扇刺穿黑衣的命门。
二人同样千疮百孔,谁人都没有再战之力,魑以修却不挣扎。
他瘫在沙地上,望向漾临微微一笑,眼中仍是那一抹艳色:“你杀不了我,若同心不解,我与姐姐从此性命相连。”
少年忽而起身,红唇凑到漾临面颊耳语:“你就将我与姐姐,一齐杀了罢?”
一张口,好似恶灵耳语,少年笑得戏谑。
漾临死死抵住命门的折扇也开始摇晃。
魑以修是施术者,若他不死,今日所有人都将死在这里……可若他死了,我也会相继死去。
原来,这才是魑以修最大的底牌。
他将漾临围困在两难境地,生生逼着漾临做出选择。
漾临刹那面无血色。
这时,只有我了。
我从不愿成为漾临的拖累。
我捂着心口艰难开口:“原来不论如何,你都不肯放过我……可我怎么能看着你肆虐这世间呢,我多爱这片温暖的世间啊……”
我低头抚摸这片沙土,好像在对这世间进行告别。
我朝着二人抬头一笑:“所以,只要没有我就好了,对吗?”
漾临立刻警觉:“你要做什么?”
我对那偏执少年道:“身为上神时,我取你一命,如今还了你……这才算得公平,对吧?”
魑以修千疮百孔,我也半身嶙峋。
“姐姐……”他瞠大了双眼。
我很怕死,很怕痛,可我更怕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做不到的无力感。
漾临曾对我说,不论再遇上什么恶物,哪怕是天大的事,也有他顶着,轮不到我出头。
当时的我很是不解,难道是我长着一张深明大义、勇于牺牲的嘴脸吗?
可我今日终于找到了答案,是漾临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这世上痴傻之人,都厉害得很呢。”我重复出声。
我抓起遗落在地上的剑,跪坐在地,狠狠倒了下去。
刹那传来皮肉破开的声音,任利刃贯穿胸膛。
“渚厌——!”
“姐姐——!”
我听到了两个撕心裂肺的呐喊。
我倒在了地上。
在闭上眼之前,我竟笑出了声。
我终究还是成了美貌鬼口中,那个她最看不起的短命人。
我忘了,这是我的第三世,哪怕此世好不容易为人。
……也该不得好死。
我缓缓闭上了眼,而后迎接黎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