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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心起
书名:食为天 作者:日月明 本章字数:8499字 发布时间:2021-08-30

                              盗心起

中心生产队的苞谷棒子一掰完,次日天刚放亮,饥肠辘辘的人们就成群结队的来苞谷地里捡漏了。不出半天功夫,苞谷秆连同叶子都被一扫而光。这架势,太可怕了。凡是能吃的,一经暴露就有被顺走的危险。乡间鸡、鸭、鹅宰的宰了,没宰的全被偷光。中心生产队的社员对坡地上快要成熟的秋荞,心里越来越不踏实,不得不采取措施,加强看护。尤其是晚上,都得安排十多个彪形大汉带上看家的田园犬,手拿铜锣、锅盖等响器,穿梭似的巡逻。一经发现偷盗就敲响铜锣、锅盖。欧阳队长有交代:对偷盗,只准驱离,不许追赶,不许捉拿。

 

管仲曾告诫人们:“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换个角度思考:仓廪虚则失礼节,衣食乏则失荣辱。即如古语所云:饥寒起盗心。其实,“寒”比较容易对付。衣服今年穿了明年还能继续穿。穿破了,打上补丁还可穿。一件棉衣穿两三代人都很平常。寒流来了,床铺寒冷加稻草,衣服单薄裹皮毛,裹棕片也能勉强应付。再不济,烧柴火,窝屋子里不出门。饥荒则大不一样。饥荒是洪水,饥荒是猛兽,饥荒是恶魔。饥荒可以摧毁一切,饥荒可以吞噬一切,饥荒可以祸害一切,饥荒可以绊倒一个民族。


青石岩公社,青石岩大队的向贤、向德兄弟俩,出身秀才家庭。兄弟俩家加上七旬老母共十一口人。眼见吃青菜、糠糟,草根,桑树皮都要断顿了,兄弟俩抓头挠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咋办呢?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家老小饿死吧。尤其看到因饥饿而全身浮肿的老母,心如刀绞。兄弟俩说着话,不觉夜深。屋外传来狗叫,有人敲门,表弟来了。表弟正为“肚子”而来。表弟说他们隔壁生产队,黑山冲生产队的牛关在村外,离村子有半里路的距离。如果牵一头牛宰了,几家子或许能闯过目前这道鬼门关。向贤用鄙夷的目光看着表弟,脱口而出“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什么君子小人的,读你的君子小人能读饱肚子?”向德揶揄哥哥的迂腐。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志士不饮盗泉之水。至死不干不忠、不仁、不义之事。”向贤坚决不肯同流合污。

“好的,做你的正人君子吧。”向德说。

向德心平气和的跟哥哥商量:偷耕牛,只要被抓住,必课重刑,咱兄弟俩不能都进去了,总得留一手,留一个照顾母亲,照顾两家大小。他情愿自己去冒风险,不让哥哥参与行动。

向德听罢,心里翻腾起酸甜苦辣咸,真是五味杂陈。孟子曰“生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做亏心事,伤天害理啊!向德还是劝说弟弟他们。

“充其量坐牢,坐牢还有牢饭,不至于饿死。可眼下咋办?眼下吃的,地头无出产,市面没得卖,入地无门,上天无路,总得找条活路吧?”表弟忧心忡忡。

向贤撺掇 着“宁愿世上挨,不愿土里埋。侥幸成了,三家人都有有救,饥荒过后,再去自首;不幸败露,两个人坐牢,家里少张嘴,也不是什么坏事。”

向贤说罢,就把哥哥支走了。


表弟说他来之前已经踩过几次点。牛场晚上值守是由男劳动力按抓阄顺序轮流的,每晚一人,每次五晚。下一个就轮到奶五保了。时间刚好是二十五到二十九,月亮出来得晚。奶五保个矮腿短,万一被发现,追不上咱。再者奶五保老婆爱偷人,奶五保每天后半夜 总会离开一会,回家侦查一次。这段时间是下手的好机会。

 

话说奶五保,本姓温,名五全。人称全矮子。八字先生取的名,寓意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全矮子出身富农。温家解放前有个三五亩,温饱有余。温家是小个儿种,男丁个头没有超过一米五的,女孩儿都一米三以下,祖祖辈辈如此。小个儿出门容易招人欺,传到温五全这一代,温家决计改良品种。温家有个三五亩,无贫不择妻的窘迫,有百里挑一的优势。温老爷子以两块大洋的代价招募媒婆,再豪掷四十大洋为儿子取回了身高一米七 五的梅赛花。梅赛花来自桃花坪城。城里人喜欢小巧玲珑,喜欢林黛玉似的弱不禁风,五大三粗的梅赛花不受待见。加之她性子烈,一言不合就扇人巴掌。若不是跟温家对上了眼,肯定剩女一枚。

温五全娶亲闹婚房那晚,左邻右舍全来了,倒要看看花四十大洋请回来的是怎样一尊大神。一睹尊容,无不惊讶:体量庞大,堪比成年水牛婆。

小伙子们推推搡搡的要温五全亲个嘴,梅赛花直勾勾的立着,无论温五全怎么撑腰伸脖子,就是够不着。大家在一旁不断叫喊:“搭把梯子!搭把梯子!”

“咬不着嘴巴就吃奶。刚好够。吃奶!”

“吃奶!吃奶!”大家一齐起哄。吼着吼着,越来越放荡了。就有几个玩得野的娘们去撩新娘子的衣服。新娘子梅赛花怒不可遏,左右开弓,一眨眼把几个野娘们全撂翻在地。野娘们傻眼儿了。新房闹不下去,大家只好讨了喜糖,各自散去。


野娘们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是黑人能手,嘴下从不积德:

全矮子,站着躺着好吃奶,吃奶好比吃五保,矮子是个奶五保。

全矮子,睏婆姨,虱子爬上水牛逼,见不着影,使不上劲,止不住痒,水牛婆姨干着急。

奶五保的外号叫开了。从此世上只有奶五保,人间再无温五全。


温家的财产是祖传的,不是新兴财主,家底还算殷实。温五全成亲之后,不用干任何事,唯一的任务就是下种、造人。老爷子对小两口照顾得很周全,隔三差五菟丝子炖公鸡,水桶大的亮壶两三个,虎鞭酒、新疆锁阳酒、高丽人参酒从未间断。

温五全不负使命,上半年成亲,下半年就成功播下了种子。次年,喜得千金。野娘们曾断言:奶五保没分量,赶不下春。结果呢,人家奶五保毕竟有了孩子,事实胜于雄辩。


“我家五全,呵呵,小小秤砣压千斤。”奶五保的老爹逢人便夸他家儿子能耐。

奶五保的老婆梅赛花也很满足,人前人后昵称老公:“矮子怪”。


一场土改运动,彻底更改了人们的区位格局。温家的田土、财产被分割,养尊处优、吆三喝四、人五人六的奶五保,沦为了社会底层被打击的对象。

失去物质资源的奶五保,皮肤的光泽日见暗淡,身上的膘掉得飞快。集体劳动下来,奶五保累得直接躺地上,身材像块梳篦子。

梅赛花布置家庭作业,奶五保疲于应付,后来时常欠交,再后来干脆不作了。梅赛花守起了活寡。梅赛花不满,愤恨,鄙夷地称奶五保为:“蔫矮子”。


那年夏季,雨下得特别多,老是遭屋漏。温老爷子叫来了检瓦匠。检瓦匠打着赤膊,穿着大筒短裤。检瓦匠身材粗犷,暗红色的皮肤,手臂上的肌肉胀鼓胀鼓的,藏不住的强壮。梅赛花忍不住对他偷偷看了几眼。

检瓦匠在屋顶把瓦片一行行掀开,屋里漏下一道道雪白的阳光,梅赛花不禁往屋顶看去。她看见了检瓦匠的大筒子短裤,发现了藏在大筒短裤里的秘密。她心里砰砰直跳,胸襟里好像有两只兔子在蹬。她下意识地把食指整个儿伸进嘴里,一股泉涌顺着手指流向肘弯。


晚上,梅赛花辗转反侧,看看床那头躺着的废物,阵阵呕心,她给那个废物狠狠地登了一脚。她想着白天发现的秘密:它伴着随着他劳动的节奏翩翩起舞,鹌鹑般的跳跃。太生动了!她枕着美梦,走进梦乡。


再说温老爷子。温老爷子原本有个体弱多病的老婆,在他五十岁那年就走了。温老爷子钱看得重,没有续弦,只雇了个女佣做饭洗衣,土改时,辞掉了。老头子抠门得很,米、面、油荤算计得很死,梅赛花担心女儿被限坏了苗苗,早送姥姥家养着了。土改后,梅赛花不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分担起了做早餐和中餐的任务。但晚餐还是由温家父子做。


这一天检瓦将早早地上了屋,梅赛花准备好早餐就来到了屋顶飘落的光带下,透过光带欣赏她昨天晚上的梦境。她看得明明白白,那大裤筒里的,不是小孩子玩耍的鸡鸡,也不是生理卫生课堂上讲的生殖器,那是一条能翻江倒海的苍龙。“啪嚓”一声,有瓦片掉下,他发觉了她。她如梦初醒,赶忙叫了一声:“师傅,吃饭了!”。吃完饭收碗筷时,她对着坐板凳上抽烟的他,放肆地抛出了一连窜的眉眼,直到他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


吃了早餐,温家父子俩下地去了,梅赛花独个儿呆坐着发愣,她盘算着:再过一天,瓦检完了,好戏就到头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坚定了决心:俘获它!


她按时做好了中饭,她依照往常一样把饭盛好放桌上。检瓦匠吃饭时把筷子往碗里一插,感觉异样,检瓦匠联想梅赛花早间里的热辣眼,猜想碗里有“地雷”。这仗势他从未见过,心中不免惶恐。碗里藏着瘦肉,但他只顾着不露声色的把它吃了,至于它是什么味道,它一点儿也不知道。


吃完中餐,温家父子又下地里干活去了。梅赛花碗筷也来不及洗刷就忙着布置她的如意计划了。她把茶缸搬进了她卧室,放置在梳妆台上。她快速脱下了内 衣内 裤,只在外头套上一件宽松的旗袍。然后她去到了梳妆台前,细心地打理了一番头发,接着打开了几乎废弃了的水粉盒。她略施脂粉,芳香四溢,她仿佛回到了新婚的那个晚上。她很惬意,她盘算着梦想成真。她肯定,他此时此刻肯定饥 渴难忍,因为他碗里的肉是她特地加工的,她往里头加了大把大把的盐。她成竹在胸:今日长缨在手,即刻縛住苍龙。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他去到了餐厅,她叫住了他:“凉茶在这呢!”

他循声走进了她的房间。她一个熊抱,抱起他迅疾把他压倒在床上。她用右手钩牢了他的脖子,用舌头死劲撞击他的嘴唇,一边不停地叫着:“茶在这里,在老娘的嘴里,你喝,你喝,你喝!”

“还有热茶,热茶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在下面呢......”她伸出腾着的左手抓住他的右手,捞住了他的食指,在下面用劲地戳:“在这里,在这里!......”


幸福来得太突然,他有过瞬间的木然,男人的本能立刻唤起了他的昂扬激 情,他抱紧了她满是肉肉的腰奋力翻滚。也不知何时翻到了地上。她利索的把旗袍下摆往上拉,她又从他的大裤筒里一把拽住了寄托着她无穷意境的“苍龙”。她握住它千百次的划她的小肚,千百次的搓她的大腿 内侧......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世界在这一刻变得空荡荡的。他和她躺在凉爽的地上,相互摸着,掐着、咬着、呵呵傻笑......


他还有工要做,他坐起来要走。她把他按到,她把藏在他身上的宝贝再翻出来亲了一口又一口,意犹未尽:“亲亲,你要永远记住,它是属于我的心尖尖,寄存在你身上的我的心肝宝贝。”

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茶,起身走了。梅赛花眼里噙着泪花,目送着他的脚步声。她重新站到了梳妆台前,她对镜打理着蓬乱的头发。她脱去弄花了的旗袍袍。她抚摸着她的乳房。这是他刚刚来回反复摩擦过的乳房,还在微微发着烧的乳房。她感觉她很美。下边还湿漉漉的,她走了几步,感觉很润滑。


旗袍上留下了他的痕迹,她每天都要偷偷的闻它的芳香,把它深深的吸进肺腑。

 

奶五保其实很聪明,他感觉梅赛花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脂粉香味,脸上泛着久违的光晕,走路都变得轻盈起来。他断定:不是勾搭上了,就是正在勾搭。他又不断的否定,宁信其无,不信其有。十几天过去了,并无异常,奶五保想:兴许是神经过敏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小道消息频出,有的还说得有眼睛有鼻子,邪乎得很:被检瓦匠和梅赛花滚倒的苞谷秆子比四五只野猪一夜拱倒的还多。

温家老头听到了,只能背地里长吁短叹。他知道以他家五全现在的身子骨,拿着牛角吹不响,只能等日后时来运转,再调理调理。他还指望梅赛花给他家添丁呢。捕风捉影的事,温家也不敢深究。他们忌惮梅赛花,但又必须留住她。他们家已经彻底凋零,一旦把她惹毛,走了,温家就注定老少光棍两条了;再说检瓦匠那边,清一色的贫下中农,作为富农的温家不是对手,只能委曲求全。明知危机来袭,温家父子只能选择消极防守。这才有了向德和表弟盗走耕牛的机会。

说干就干。这是1960年农历八月二十八的晚上,天空飘忽着白云,白云上的星星若隐若现。地面笼罩着一层轻纱似的雾气,整个儿一片朦朦胧胧。天黑后,向德带着刀斧麻袋,在表弟的引领下,潜伏到了表弟家隔壁黑山生产队牛场后的那片小树林子里。树林子里蚊子老厉害了,不断叮咬着他们身上露出来的所有部位,他们不敢拍打,只能不停地搓、挠。时间过得太慢,向德跟他表弟的手啊、脖子啊、脸啊都给蚊子叮肿了,牛棚里还没有任何动静。

“那个奶五保今晚是不是不会离开了?”向德挨着表弟的耳朵小声问道。

“等!”表弟只回答了一个字。应该是下半夜了,牛场屋顶的瓦缝里漏出了亮光, 兄弟俩兴奋起来。不一会,传来“吱吱”的开门声。向德挪腿要走,被一旁的表弟拉住:“待他走远一点”。

表弟拉着向德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牛场走去。不走前门,牛圈土墙有一个垛口,垛口没有门,放牛上山都走垛口。这是表弟事先看好的。他们很顺利的进到了牛圈。表弟安排向德在门口望风。门口把风的向德,全身筛似的抖,上下牙齿打着架,怎么也控制不住,磕得“咯咯”作响。表弟掏出手电筒,用衣角蒙住电筒头,只让它发出微光。牛场有四个栏,四个栏里都关着牛。表弟很快瞅准了一头体型偏小的有点儿老的牛,这个栏里关了五头牛。凭经验判断:这头牛很驯服。他在过道里把遗落地上的草草扫了一把,在草草上撒了一泡尿。放过牛的都知道,牛就好这一口,喝人尿比酒鬼喝酒还上瘾。表弟走到牛栏栅门前,把草伸过去,几头牛闻到尿臊味,立刻靠过来。表弟抓住瞅好了的那一头牛的鼻子,解下挽在牛角上的绳子,打开栅门,把它牵了出来,再把栅门关上。


“走起!”表弟压着嗓门叫了一声。


表弟在前头牵着,向德在后头跟着。果然是一头很驯服的牛,一路走着,没添半点麻烦。向德脑海里一片空白,感觉自己是飘忽的幽灵,是行尸走肉。


“到了”。听表弟这么一说,向德定睛一看,眼前是一栋废弃了的土坯房子,屋顶塌得所剩无几。房子四周是黑魆魆的树林。表弟也不做声,用麻袋把牛头蒙了,用脚踩住牛绳,抓过斧子,让斧子头朝下,抡起来,照着牛的脑门心砸下去......


表弟屠户出身,剐皮、肢解烂熟于心。接着表弟又把牛肉剁成一块一块的。东边的天际亮出了一道白线,黎明到来。这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山头,轻易不会有人来。白天走不成,只能等到晚上了。向贤想:这牛肉拿回去,要不了一两天就会腐 败烂掉,又不敢拿出来熏烤,如何是好?他把他的担忧告诉了表弟。表弟机灵一动:反正白天走不了,干脆烧炉火,就地加工成干货,不就万无一失了?


深夜向德跟着表弟先回到表弟家里。表弟家跟向德家一样,独门独户,周围与人不搭界儿。表弟说牛肉不要炖、不要炒,炖和炒会散发香味,容易暴露。只用水煮,水开了马上加凉水再煮,反复几次,牛肉烂熟也不会有气味溢出。

向德胆小,晚上非要表弟陪着回家。表弟前头探路,他后头远远地跟着。下半夜,总算是到了家。向德心上悬着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表弟回到家里,跟着三三两两赶街的人打隔壁黑山生产队路过,看看有没有什么反响,途中他还装着抽烟没带火柴,向靠路边的一户人家借了一个火。真是奇了怪了,一切正常。

表弟回到家里,反复揣度:偌大一头牛丢了,咋就没反应呢?是不是晚上值班没有交接?白天放牛的也不数一下?也许他们真的没数,也许他们发现少了一头,怕承担责任而刻意隐瞒,什么时候有人发,现以前的人都不承认,责任自然落到先天当班的头上。


大集体,似乎一切都是自己的,同时又似乎一切都不是自己的,它们都是公家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牛丢了一头,无人知晓,虽说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


牛肉太管用了,吃一小块比吃一大碗野菜还顶事。可这食物毕竟来路不正,吃起来,向贤、向德每顿都如鲠在喉,惶惶不可终日。一个月过去了,心稍许平静。再看看老娘身上的浮肿,也消得差不多了,略感欣慰。一个月才过去三天,报应来了。天还没亮,响起了急促的敲没声,老舅来了。

老舅说表弟半夜被抓走了,肯定和牛有关。偷牛没有同伙,人家肯定不会相信,表弟肯定会供出向德。舅舅建议向德赶快逃跑。向贤说不能跑,没跑成被抓住,罪加一等。跑成功了,以后永远归不了家,一家大小怎么办?再说向德到不了案,导致不能结案,表弟在里面会受更多的苦。只有自首这条路可走,争取宽大。

 

表弟一向心思缜密,怎么会败露呢?

原来问题出在表弟的老婆身上,她偷偷的给她娘家送了一袋过去。她娘家没封好小孩子的嘴,走漏了风声。


伟大领袖说“耕牛是农民的宝贝”,那个时候对耕牛的保护是相当严格的。只有老弱病残的牛才准宰杀。宰杀要通过两级审批,生产队提出申请,大队实地考查签出意见,公社批准发放屠宰证。盗宰耕牛,是重大犯罪。向贤知道劫数难逃,走到老娘床前长跪不起,悔恨交加,泪如涌泉:“娘,孩儿这一走,不知要何时才能见到娘”。

“起来,娘不怪你。蝼蚁尚且贪生,为人何不惜命?放心去吧,娘等你回来!”

向德挥泪辞别母亲和哥哥,提着一件破烂的棉袄,投案自首去了。


向德这一走就是五年。1965年,政府颁令大赦大饥馑中的偷盗案犯,凡是不涉及重大刑事案件,都予以释放。

向德获赦回家,亲朋戚友无不对政府感恩戴德,都去嘘寒问暖,表达关爱。闲谈中有人神秘兮兮地抖出一个惊人的消息:“你们知道吗?昨天深夜北面生产队的周水贵被十多个背冲锋枪的押走了,据说是杀人!”


一说是“杀人”,全场一片寂静,每个人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其实,周水贵杀人,我奶奶早就听闻了。那是周水贵的岳父悄悄告诉我奶奶的。周水贵是上门女婿。周水贵的整个精神世界充满“恨”。他恨祖宗把祖籍地选山旮旯里,行脚苦。有一天他出山摔了一跤,摔破了膝盖,回家看着供祖宗的神龛就来气,奋起几锄头,把神龛挖得稀烂;他恨他父母没能力,让他讨不起亲,每当看到别人家取媳妇进门,他就要揍父母一顿;他恨自家的兄弟姊妹,恨他们都不向着他,他在外头挨了别人的揍,回到家里他就揍自家兄弟姐妹解气;他恨他的岳父岳母,他看上的是十妹,却让他娶了八妹。他更恨八妹,她是她们十姐妹中长得最丑的一个。他心情稍有不顺就掐八妹的脖子。八妹常常被他不是掐得口吐白沫,就是被他打得躺几天下不了床。


周水贵的岳父怕他们也遭遇不测,就把他杀人的事告诉了我奶奶,如果他们死于非命,拜托向政府报个信。他岳父把这样的消息告诉我奶奶,一是信任我奶奶,会保守秘密;二是我们家我父亲有兄弟五人,个个虎背熊腰,周水贵不敢欺。


故事发生在1960年寒冬的一个黄昏,周水贵已经断顿两天多了,他坐在灶前烤着火,他半睡半醒,面无表情,呆若木鸡。

“贵哥!”门外传来了洪亮的叫声。


周水贵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入赘前跟他一起做脚夫(挑脚工)的朋友泰毛来了。周水贵以为他又是来混吃混喝的,已有几分不悦。

周水贵先发制人:“早断顿儿了。”

“不,我在六都我舅那吃过了。在舅家要到了两升半米,见天色不早,投宿来了。”

一听“两升半米”,周水贵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但他表面装得很镇静,不露半点声色。很快,他设计了一个罪恶的计划。

周水贵对朋友泰毛说:“正好我前天偷了一只小羊羔不敢放屋里,杀了藏屋前半坡下的岩洞里,不如你把米匀出半升来我们兄弟今晚打个牙祭。”

泰毛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吃到荤腥了,听到有羊肉吃,早已垂涎欲滴。他满口答应。

“你烤火,我去坡下看看动静。”周水贵说完,起身走了。他去到柴房,柴房有两把柴刀,他挑了沉重的那把。他把柴刀藏袄子里头。他不紧不慢的,走到了洞口。洞口很小,刚好人能爬进去。他把柴刀放在洞口里边,然后原路返回。


“很安全。”周水贵说。

“洞里黑暗,你给打个亮,做下帮手。”周水贵接着说。

周水贵家住的木屋,他们讲话内容隔壁的岳父母自然略知一二。


漆黑的夜色里,周水贵没有开电筒,他轻车熟路,他的朋友泰毛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


下半夜了,睡木屋里的老两口听到了脚步声,这是从隔壁传来的,这锤子捣地板似的脚步声就是他们的上门女婿周水贵的脚步声,这是他们熟知的脚步声,这是让他们一直为之惊悸的脚步声。

“怎么只有他一个人?还一个呢?”老太婆凑紧了老头儿的耳朵小声说。

老头儿没有回答,他打了个寒颤。老太婆把头埋进被窝,她不敢看房间的铅块一样凝重的黑暗。

活生生的一个人,凭空消失。他的妻子,他年迈的父母,他年幼的孩子,苦苦搜寻,年复一年......

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天作孽,优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吃人。


五年过去,时候终究到来。这一天风和日丽,走乡窜户发动群众大种辣椒的供销社戴经理正朝着周水贵家的小木屋那边走去......

木屋里传出了女声的哀鸣。木屋里响起男声的怒吼:“娘卖x的,老子要让你像洞里的!”

“洞里的?”

“洞里的,什么意思?”戴经理顿生疑窦。

“洞里的”?有文章可做啊!戴经理立即打住,马上折返。他把听到的一五一十报告了公社武装部长,公社武装部长立即上报县公安局。五年以来公安局一直在明察暗访追踪一个叫蒋泰毛的失踪案,那里是失踪者的必经之路。公安局决定秘密抓捕周水贵。

时间不出半月,挎手枪的 ,拿冲锋枪的,持着有明晃晃的刺刀的长枪的,押着戴着手铐的周水贵来指认现场、查找物证了。首先从岩洞里挖出一把柴刀,柴刀锈迹斑斑。接着从洞里挖出一个头骷颅,头骷颅顶部有十三条砍击的痕迹......惨绝人寰!

半年之后,县里召开万人公审大会。恶魔被枪决了。


两升半米,一条人命。两升半米,怎样一个概念?旧制衡器秤,一斤规定为十六两,所谓半斤八两。与之对应的刚好能装下十六两大米的量器(方、圆都有)为一升。这种量器叫“升子”。两升半米,就两公斤。为夺取两公斤大米,居然下套杀死一条人命,不可思议,但它确是铁的事实。


被饥饿支配的人,是无比恐惧的,他会失去理智,他会丧心病狂,他的一切行为都会变得不可预测,他就是魔鬼!


时过境迁,重回故里,刻骨铭心的大食堂,已是断壁残垣。烧一沓纸,点三柱香。

祭奠我的童年,祭奠饥馑中苦苦挣扎的灵魂,祭奠我爷爷讲的故事:穷书生捡食茅厮板子上的一粒米饭,感动神灵,神灵让他做了大司农;效仿他的富贵仔,往茅厮板上倒下一碗饭,他想吃了做皇帝,神灵发现了,怒其糟蹋粮食,天打五雷劈,碎了他。


这个世界,唯有时间最具说服力:民以食为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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