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牢房看来是年久失修,非常陈旧了。三面都是未曾粉刷的混凝土墙面,只有正面有一个铁栅小门。
粗糙的水泥墙面上,有着富于特色的修饰,那是各种各样的涂鸦。这些千奇百怪的涂鸦,出自多种材质不同、颜色不一的笔,有粉笔,有铅笔,有圆珠笔……,当然也表示,出自无数年龄不同、性格不一的“艺术天才”。
其内容更是五花八门、乱七八糟,有潦草的文字,什么某某爱某某,什么某某到此一游,以及断断续续的诗句;还有蹩脚的图画,这些图画有些富于天真,有些不堪入目。
从这些新旧不一、层层叠叠的涂雅,可以想见,这间牢房,不知道已经接受过多少“来客”。有许多人,是在这里断送了自己的青春,也有许多人,应该是在这里了却了自己的一生,有很多的亡魂还附着在墙壁里面。
苏赞现在就被送进了这间死亡气息浓厚的牢房里,他被以抢劫致人伤亡罪,判处监禁八年。
他没有象一般人那样,因为入狱而感到沮丧;也没有象别人那样,感到害怕。他既没有浑身发抖,也没有悄悄哭泣,他坦然接受长年被禁锢自由的命运。
这不是说他有多么勇敢,多么顽强,不是的。而是因为,他失去了记忆,忘记了一切。他的生命里没有了历史,没有了惦记和牵挂。
对他来说,仿佛今天十八岁才刚出生,就出生在这间牢房里,牢房就是他本来的人生。他对所谓的“自由”毫无概念,完全不知道,外面还有另外的世界,还有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这间牢房里,有两张简易床,另一张床上,早就居住着一位囚犯居民。
这个人六十多岁年纪,光滑如瓷面一样的秃顶,只有两鬓有稀少的头发。
苏赞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胸前衣服上印有一行数字代号,看守都是叫他那个数字名字。苏赞的囚衣胸前也有一行数字,这里,大家都不叫他蒋小露,只叫他的数字代号。
苏赞嫌老头的代号不好记,所以自己给老头取了一个名字,叫“老秃”。
他被看守推进去的第一天,就跟老头打招呼:“喂,老秃,你住在这里多久了?”
老秃坐在床头,拿着一面镜子,在梳他头顶上屈指可数的几根头发。仿佛耳聋似的,没有理睬苏赞。他也不看苏赞,好比眼瞎似的,没看见苏赞被守卫推进来。
他板着一副冷脸,显得很不高兴。
苏赞倒不介意他的冷淡,以为那是他的性格。其实苏赞不知道,那是老秃讨厌他,特别特别的讨厌。
原来老秃一个人居住在这间牢房里很多年了,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独占这间牢房。他很不喜欢跟别人合住,苏赞进来之前,他就跟看守抗议过,不过看守没有理睬他。
所以苏赞从进门那一刻起,就得罪了素昧平生的老秃,老秃怎么看他都不顺眼。
苏赞铺好了自己的床,再没有其他事情可做。老秃不和他说话,他十分无聊,于是拿了一块破布,醮上水,去洗掉他床边墙上的涂鸦。他真的不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涂鸦,感觉墙面太脏了。
没想到,那些涂鸦好难清洗,他一干就干了一整天,把自己弄到疲惫不堪。
到了晚上,他一头倒下去,很快就沉沉进入了梦乡。
他万万没想到,刚一睡去,墙面上一团恐怖的黑影,就朝他扑了过来。
那是老秃,但见老秃扑到苏赞床前,一双手就铁钳似的紧紧卡住了苏赞的脖子,他要活活掐死苏赞,置苏赞于死地。
只有杀死苏赞,他才能重新独占这间牢房。
苏赞在窒息中惊醒过来,他本领的奋起反抗。多亏他武功不错,他抬起双脚,一脚狠狠蹬在老秃小腹上面,把老秃冲开。
苏赞抚摸着自己被掐痛的脖子,大惑不解。这老头到底什么意思,是不是疯了?
老秃不甘失败,再一次扑了上来,发起攻击。苏赞反应迅速,从床上翻身而起,一肩膀顶在老秃腋下,将老秃顶开。苏赞一看老秃的出手动作,心知老秃武功也不低,要不是年龄大了,苏赞未必是他的对手。
“臭小子,功夫不错嘛。”老秃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死秃头,无缘无故,干吗要掐我脖子?会掐死人的,老混蛋。”苏赞说。
“这间牢房我一个人居住五年多了,你为什么要进来打扰我?我要你马上搬出去。”
“嘿,你个狗东西,这么不要脸,住五年这牢房就是你一个人的了?我就要住进来,气死你个死秃头。”
“臭屁孩,不见天高地厚,我现在就把你给宰了。”老秃说。
他一个光头就顶了上来,一看就知是铁头功,把苏赞差点顶到墙上去。苏赞撑住他头顶,一个腾空飞跃,从老秃头顶翻越过去,到了老秃身后。
两个人基本上势均力敌,棋逢对手,打得难解难分。差点把两张床架都踢翻了。
他们的动静引来了监牢守卫,守卫拿着铁棍,敲打着铁门,喝令他们住手。两个人这才休战,各回各的床上躺好。
守卫骂了几句,然后走了。
苏赞伸手一指老秃,警告说:“别再过来,再过来,我一定杀了你。”不过他心有余悸,好一阵都没敢入睡。
老秃知道这年轻人武功不凡,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两个人就那么默默对峙,一直到天亮。
苏赞一夜都没睡好,结果第二天去监牢工厂劳作,竟然在工位上打起了瞌睡,又被守卫一顿抽打教训。
一连好几天,苏赞跟老秃形同水火、不共戴天,个个眼里都喷发着要置对方于死地的怒火。
到了晚上,那种无声的对峙更加厉害。两个人高度防备,睡觉都只敢闭上一只眼睛。生怕对方又扑过来,掐自己的脖子;或者从屁股后面,捅自己一刀。
他们就这么熬过好多个人提心吊胆的夜晚。终于有一天,老秃熬不住了,率先熟睡过去,进入到梦乡。
他睡得好沉,鼾声阵阵。
苏赞于是拍了拍枕头,正要放心睡觉,却突然听见了老秃的哭声。苏赞回头一看,真的,真的就是老秃在哭泣,但见他身体随着哭泣而上下颤动着。
看得出老秃还沉浸在睡梦里,他是在梦里哭泣。因为他哭得好放纵,好自在,哭得毫无节制。也只有在梦里,人才会那样无所掩饰、尽情宣泄自己的情绪。
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穷凶极恶的老恶棍,居然还会哭泣,还残留有懂得悲伤的感情。因为这些天,苏赞从别的囚犯那里了解,老秃其实是一个背负五条人命的杀人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还会有“感情”这种东西吗?
苏赞一点没有觉得哭声吵着他睡觉,他反而饶有兴致的听着老秃在哭,猜想着老秃梦里,是一个什么样的温柔世界。他的梦里面一定有一个非常有爱的人,站在他面前,触发着他心灵脆弱的那一面。
苏赞忽感觉自己的世界里,也曾经有过“爱”的,只是现在很模糊,很稀薄了,想不起来了。自己一定是有父亲和母亲的,没有可能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但他们是谁呢,真的没一点印象了,自己还有兄弟姐妹吗?有同学朋友吗?统统都想不起来了。
老秃断断续续的,一直哭泣到天亮,才把自己哭醒了。他擦了擦脸上稀里哗啦的眼泪,一扭头就看见了,冲着他嘻皮笑脸的苏赞。
老秃当即面红耳赤,难堪不已。竟然被人发现自己女人一样的痛哭流涕,真是一张老脸没处放了。但凡墙上有个针眼大的洞,他非钻进去不可。
“哈哈,原来你不喜欢别人跟你住一个房间,就是害怕别人发现你哭泣啊。这下让我给逮到了。呜呜呜,哭得好伤心呢。”苏赞故意模仿老秃哭泣的声音。
“我警告你,不许跟别人说出去一个字,否则,我一定杀了你。”老秃说。
“那要看某些人的表现了,某些人对我好,我的嘴巴才会闭得紧。”苏赞摇头晃脑说。
把柄在人家手里,自己只好屈服。老秃说:“好吧,我请求讲和。欢迎你住进这间牢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