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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饥馑
书名:食为天 作者:日月明 本章字数:5242字 发布时间:2021-08-30

                         大饥馑

 

先讲一个“帽子交换戴”的故事吧。两个好朋友一起去商店各买了一顶新帽子戴着。归途遇雨。朋友甲寻思:新帽子淋湿怪可惜的。朋友乙也在寻思:新帽子淋湿怪可惜的。双方的想法还真对上了眼。于是他们决定,交换帽子。雨还下着,朋友两个都在雨里和颜悦色轻松地走着。朋友甲想:下吧,反正淋坏的是乙的帽子,又不是我的帽子;朋友乙也在想:下吧,反正淋坏的是甲的帽子,又不是我的帽子。他们都舍得拿帽子去淋,就是都认定“不是我的,淋坏的都是别人的”。

人民公社大食堂,我掏你的粮仓,山吃海喝,吃别人的,不吃白不吃;你掏他的粮仓,放开肚量吃,吃别人的,吃了也白吃;他掏我的粮仓,就当开仓吃大户,吃了“谢谢”都不用说一声。这种“吃”的心理,就是帽子交换戴的心理。


不出三个月,派出去调粮的人有空着箩筐回来的。无奈之下,食堂只好减口粮。由管够,降为每顿半斤,再由半斤降为四两,再由四两降为三两。后来大人定为“大口”三两,小孩定为“小口”二两。三两二两的,肚子可不干了,肚子抗议了。

堂叔家十三岁的新春哥每到开饭时叫到他“新春,小口,二两”时,就努力张开大口,竭力呼喊:“我是大口,我不是小口,你们谁的口比我的口大?哇,哇,哇......”

新春哥这一叫不打紧,所有的孩子都跟着哭喊:

“我也是大口!”

“我也是大口!”

“......”

最让人熬不住的时候就是这个时候,小孩子在食堂哭“大口”的时候。淹没在小孩的哭喊声中的男人们,抿紧嘴唇努力抑制着哭。女人们偷偷用手背压压眼眶试图把泪水挡回去。世界上还有比这“哭食堂”更悲催的情景吗?

 

让人填饱肚子,已然成为头等大事。听说宝庆府那边已经有人研究出来了二两米煮出一斤饭的科研成果。这项科研成果被命名为“双蒸饭”。青石岩公社联系那边,不几天请来了专家面授机宜。方法很简单:把蒸过的饭加水再蒸一次。这个成果实施便捷,效果显著,孩子们不再哭食堂了。


头脑活泛的人,后来发明了“三蒸饭”“四蒸饭”乃至“十蒸饭”,做出的饭越来越多。到处都在刷新秒变两斤、秒变三斤......秒变十斤的奇迹。科研项目纷呈,科研成果累累。


可以让一个人讲假话,可以让一桌子人讲假话,甚至可以让成群的人讲假话,但肚子始终是诚实的,它不会讲假话,饿就是“饿!”。孩子们又哭食堂了。


只好向公社申请调粮,公社回复:无处可调!


形式越来越严峻,明显地感觉饿鬼在步步逼近。欧阳队长已经触摸到了危机。他把大家召集起来商讨对策。眼下能吃的就只有地里的红薯了,吃完红薯就什么都没了。一百七八十号人口怎么办?


有人主张生产自救,可是所有的男劳动力都抽调去大炼钢铁、大兴水利、大修公路了。家里除了欧阳队长和张大肚子两个男劳动力,其余都是老人、妇女、小孩。生产自救,谈何容易!

也有些人极力反对生产自救,他们说,你生产出来的东西,人家来个“一平二调”(第一把贫富拉平,第二劳动力、生产资料、生产队的出产由人民公社统一调配),最终还是“喔嚯”一声拿走了。这些人主张躺着等,等上级调拨。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来我往地拉锯,莫衷一是。

“不要满塘麻蝈叫,一个一个来。”欧阳队长提醒大家。

女人们瞎咧咧凑热闹很来劲,你让她们一个一个地讲就焉了。“不讲就点名。”

不待点名,金娘主动发言:“‘一平二调’也要有才给你调,谁都没有了,到哪去给你调?再说了,我们种的东西,怎么坐等别人来调呢,等他来调,我们已经吃了一大截了,多吃一天是一天呗,近水楼台先得月。” 

金娘刚说完,欧阳队长夫人便接上了茬:“好死不如赖活着,还是要自救,多活一天是一天。妇女儿童,凡是拿得起家伙什的都可以去种地。”

“我情愿累死,轰然倒下,也不做饿死鬼,饿死太造孽,受不起那个罪。”张大肚子拍着胸脯说。

到底还是想干的多,躺等的少。

最后欧阳队长说:“衣少加根带,饭少加碗菜。种稻子要等来年开春,现在只能靠杂粮、蔬菜接肠子了。”

“红薯一餐吃完了再去地里挖一餐的回来,全挖回来会被平调。”

“眼下只能抢种秋苞谷、秋荞和萝卜白菜了。翻土也来不及了,先在荒地里挖个窟窿,放上种子,盖上土杂灰,等种子苗苗冒出来再去拔草、松土。”

“所有的田土都种上,一寸都不能闲着。”

开完会,除炊事班的留家里,欧阳队长和张大肚子就带着老人和妇女儿童去地里播种了。


上天不负苦心人,种子全部播完就哗哗啦啦地下起了雨。天一放晴,中心生产队的男女老少全部出动,小孩子拔草,大人松土。这个秋季,风调雨顺。坡地上的秋荞开花了,远远看去,犹如皑皑白雪。这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周边东、南、西、北四个生产队,看着这番风景也乐呵,他们正做着美梦:“粮食产地这么近,平调起来,一伸腰就挑到家了。”

再说青石岩公社正在寻找大种粮食的典型,看到中心生产队的一片皑皑白雪,大喜过望,于是组织所有生产队的队长前来参观。少数生产队长表示羡慕,大部分生产队长不以为然,他们正盘算着坐享其成。


之后参观团有人以《秋天的一场大雪》为题向省报写了一篇报道,让青石岩人民公社名气大振。来中心生产队参观的络绎不绝。县长大人也来了,他带来的团队浩浩荡荡。县长大人一不问生产,二不问产量,单问大家“有什么顾虑”。


为了填饱肚子,死都不怕的张大肚子站起来响亮地回答:“就担心我们拼死拼命干出来的东西,能不能安安心心的吃。说白了,就是你们会不会把它平调了?”

张大肚子当着县长的面,竟然提出来如此有背一大二公的大政方针的尖锐问题,大家都为他捏着一把汗。

县长哈哈大笑,然后庄重地回答:“我今天就是为这个问题而来的,根据中央精神,不再有人民公社为单位的‘一平二调’,一切生产经营、分配都以生产队为集体单位进行。”县长的话音刚落,现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中心生产队的娘们相互抱头,相拥而泣。欧阳队长高兴得像个得意忘形的孩子,蹦来蹦去。


欧阳队长趁兴向县长提出再放几个劳动力回来,允许带崽婆在家里开个小灶……这些问题。县长命秘书一一记录,答应回到县里研究研究,并说会有好消息。

 

县长带领的参观的大队人马走了,大家伙立刻围着张大肚子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还以为你张大肚子恋上公安局的小黑屋了咧。”

“你小子是不是祖宗坟头冒青烟了,随便放个屁都吹得火燃。”

张大肚子平日里是个腼腆的人,见大家夸她,只会低着头“嘿嘿嘿嘿”的笑。


与县长一同来参观的黑山大队的书记韩兵麻子,见张大肚子敢于说真话,顿生好感。托亲戚说媒来了。真是人走运气马走膘,张大肚子与韩兵麻子的女儿一拍即合。欧阳队长特批了一斗两升高粱给张大肚子。张大肚子又去浸冬田里捉了两三斤泥鳅,在媒婆的陪同下去岳父母家。敬上礼物,两位长辈喜上眉梢。二话没说就让张大肚子把老婆带走了。大功告成,欧阳队长又要保管和会计把留种的蚕豆给了媒婆四斤。媒婆欢天喜地,说这是她今年做媒获得报酬最丰厚的一次。

 

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饥馑,说来就来。中心大食堂的粮食调的调走,剩下的早就吃光了,就剩地里的红薯和刚刚灌浆的玉米、荞麦了。红薯维持不了十几二十天,无论怎么算计,都会有半个多月的青黄不接。怎么办?只有去山上挖麦冬、茯苓、蕨根吃了。山上到处都是黑压压的采挖人群,不出一周,山上能吃的东西全部挖光了。饥饿的人们,又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转上了野果。先是知名的野果毛栗、橡子、山楂、猫眼珠。通常公认能吃的野果吃完了,就试着吃未知的野果。水冬瓜树的果实(又称马桑果)黑紫黑紫的,捏着手感柔软,吃嘴里特别甜。

管它咧,吃吧,况且还特别甜,即使吃死兴许能带个甜笑过去那边,比苦脸漂亮。饥不择食,饿昏了头的人们争相采食。谁也没料到,这东西有剧毒。不一会,开始有人腹痛,有人呕吐,有人胸闷,有人晕倒。吃得少的症状轻的和没争食到的人抬着晕倒的人、扶着腹痛、呕吐、胸闷的人下山回家。


这下可忙坏了金娘。她教吃了野果的人把手指伸嘴里扣舌根催吐,成功率很低,大多数只是吐几口带痰的口水。金娘又赶忙去药龛取来高锰酸钾叫人打一大桶井水,把高锰酸钾稀释成了暗红的药水,凡是神志清醒的都喝一大瓢。神志不清、晕过去的不敢催吐。这暗红色的液汁灵得很,立马有人把头伸窗外“呕、呕、呕”不止,“哇、哇、哇”不停。他们一个个呕得青筋暴露,脸色铁青。吐完,口也懒得漱一下,瘫坐地上了。


重症有两个,一个是大伯家的大女儿杏红。杏红个高手长,吃的多。一个是缺窦家的孩子,土嘎。土嘎跟他爹一样凶火,大家不敢跟他争风,他自然也就吃得老多。金娘让他俩平躺在竹板平椅上。他们都脸色蜡黄,嘴唇发紫,眼珠泛白。金娘一边呼唤他们的名字,一边忙不迭的给他们按穴位,期望唤醒他们的意识,刺激他们的排泄系统,赶快拉屎撒尿。不一会,杏红的裤裆里好像有了响动,接着散发出恶臭,她泻肚子了!接着,竹板下滴滴答答作响,洒了一大滩尿。金娘的眉心舒展了一下。“有救了”,金娘自言自语。


唯独缺窦家的土嘎,金娘使出浑身解数,就是不凑效,毫无起色。金娘知道缺窦是个惹不起的人,怕土嘎有个三长两短,担待不起。征求缺窦同意,扎土担架把土嘎送区人民医院了。土嘎一直昏迷着,第四天,死了。


晒场的一隅,停放着土嘎冰凉而僵直的尸体。金娘把盖他身上的白布往上头拉了拉,把他的整个头都蒙住。土嘎的娘哀号着死活要跟她儿子躺一块儿,要生生死死不离不弃。大家围住土嘎娘,把她架走了。


缺窦执意要看上他儿子一眼,大伙只好依了他。缺窦颤抖的手,小心翼翼的掀起儿子头上的白布。土嘎竟然微微的争开了眼帘,眼角滚出两颗浑浊的泪珠,继而鼻孔冒出两股鲜红的血液。缺窦认为儿子没死,坚信他还活着。

“你就让他安安心心地走吧,天堂没有痛苦。”老人们安慰着缺窦。


缺窦理智地意识到,他的儿子确实死了。缺窦捶胸顿足,仰天长啸:“天哪!这到底是为什?为什么?!”

缺窦的哭喊,响彻云霄,惊天动地,场面一片死寂,唯有老人、妇女的啜泣声。欧阳队长说,土嘎的死,不是他自己的过失,食堂有饭吃,队里有余粮,土嘎就不会死。土嘎虽然只有十四五岁,但土嘎的死,让活着的人警醒,让活着的人思考怎样才能活着。土嘎不能进乱葬岗,应当特许土嘎进祖坟。大家一致赞成。

土嘎一家人,感激涕零。


送走土嘎,中心大食堂显得冷冷清清。再不能死人了,才灌满浆的苞谷棒子也要掰回来吃了。又有报道,地里的苞谷棒子每晚都有丢失,虽有夜间巡逻看护,无奈神仙也有睡觉的时候,防不胜防。欧阳队长决定采取闪电行动,无论生熟,一天之内所有苞谷棒子统统掰回来。

求生的欲 望,是最坚强的欲 望,为对抗死亡而扎合、捆绑、抱团的人们,有着钢铁般的意志,有着罕见的不可估量的内能。天刚蒙蒙亮,中心生产队的人无论老少,无一例外,全部出动。大家按照欧阳队长的严密分工,有条不紊地干开了。


幸亏县长大人给中心生产队放回了十几个壮劳动力,这些牛人,一个抵俩,挑着满满当当一担苞谷棒子,健步如飞。为争取时间,早餐中餐都苞谷地里架上柴火烤苞谷吃野餐了。夕阳西下,完美收工。


上万斤的苞谷棒子堆到一起,不出七八天就会烂掉,必须分发到各家各户去分散保管才能杜绝烂粮食。苞谷棒子一担分发下去,再回笼似乎不可能了。粮食批量分到户,重兴私人小灶火,将会触碰“一大二公”的政 治底线。一旦有人告密,作为负责人的欧阳队长便有牢狱之灾。“怎么办?”“怎么办?”这个问题在欧阳队长的脑海里萦绕了千百回。

 

任何个人是担不起这个责的。只好晚上在大食堂召开全体社员会议。会上,欧阳队长直接把问题摊桌面上:苞谷棒子不散发每家每户,堆一起会烂掉,分到每家每户重烧小灶火就是犯政 治路线错误,谁都扛不起。何去何从,大家伙说了算。

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坐角落里的缺窦一言不发,很显然他还没从丧子的痛苦中走出来。自从他儿子死了那会起,他体会到了大家对他的好,体会到了什么叫患难之中见真情。心早跟大伙贴一块儿了。他走出小角落,走到人群前,目光炯炯,句句掷地有声:“还用问?分了!路线再亲,哪来自己的肚子亲?肚子都填不饱,还管它什么主义!”

“上次我为一己私利,愧对了队长。这次缺窦我豁出去了。为队长、也为大家挺一回腰板。怪罪下来,有一筐,我挑着走;有两筐,我担着走。一句话,一个字‘分’!”

不曾想,缺窦还有如此的仗义!铁一般的硬汉爷们都止不住热泪盈眶。

“分!”“分!”“分!”大家一齐振臂高呼。

事情就这么定了。欧阳队长还交代了一些具体细节:要划算着,苞谷和苞谷芯子搭配着吃。一定要有计划,要等到秋荞才有发放,不要有米一顿充,无米敲米桶。苞谷棒子要存放在大人睡的房间,防偷防盗。

中心生产队依然保存大食堂,只是不怎么开伙,做个样子,留个交代。


中心生产队未雨绸缪,尚且不敌饥荒,那些抛田弃土、两眼向上等、靠、要的生产队更是一片狼藉,坏消息一个接一个。

北面村的黑老鸹的孩子吃枇杷籽,中毒而亡。张家冲的较真猛古吃观音土,胀死了。雷公崂的根强,上白马山挖蕨根晕倒滚山崖下,命丧黄泉。椅子弯的仲毛吃先年干地里的瓜藤条拉不出屎,泻药灌了一次又一次也不管用。后来仲毛老婆用纺车钢钎子挖屁眼,挖了一天一夜才挖通。一通就不可收拾,仲毛的屁股像水库开闸,坐马桶上不停地泻,泻整整一个晚上,一命呜呼了。一个个消息,骇人听闻,令人毛骨悚然。夜幕降临,小孩都不敢外出,都关了门早早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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