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舍得
佛家眼里,舍就是得,得就是舍,强调没有舍就没有得。说到底,它的超脱是假的,因为它的最终落脚点是“得”;儒家的“舍得”是取舍,权衡利弊,取其重者;道家那里“舍”是无为,“得”是有为,舍与得是割裂的。道家提倡“舍”,崇尚无为;功利主义者,“舍”是投资,“得”是利润。他们的“舍”是算计,是别有用心。老百姓的字典里,“舍得”只有“舍”,没有“得”,“得”仅仅是一个语气助词,读轻声。舍得是割舍。舍得是放弃。舍得是大度。舍得是大方。舍得是不吝啬,你要就拿去。
人民公社,一大二公。一是人民公社大规模;二是社会经济、物质财富高度公有化。生产资料、生活物资都归公了,人们思想观念坐上火箭一般,飞速提升,不再计较,不再自私,不再吝啬,一句话“都舍得”。
北面大食堂的粮仓空了,我们中心大食堂很舍得,二话没说,调出十几担。
南面生产队队长找到中心生产队欧阳队长:“离你们生产队近的那两块水田你拿去。”
欧阳队长:“舍得?”
“都舍得”南面生产队队长大度地回答。
过几天,北面生产队的队长也找上欧阳队长来了:“紧邻你们生产队的那片土,送你们了。”
奇了怪了,前几天来了个送田的,今天又来个送土的。欧阳队长不禁诧异:“真的?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拿走便是”。
中心生产队,好事连连。东面生产队有一个榨油坊,用牛拉的碾子。也不知是哪个公社的,赶完碾子牛也不要了,问欧阳队长,要不要。
“你舍得?”
“人家田土都舍得,咱区区一头牛,有什么舍不得的?”赶碾子的丢下牛,挑着油走了。
白捡了水田、旱土、耕牛。这一捡,捡出了名。一大早,外大队专门派人上门送口信:一窝猪仔五个,要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饲养员满嘴唾沫对着送信的人喷过去。
“什么东西!等我们把猪养大了,你们去上头讨一纸调令就把肉划拨走了。你当我们是傻瓜?我们还指望去你们那调肉呢!”
传信人被饲养员呛得气都喘不过来。旁观的张大肚急忙跑过去打圆腔:“问下欧阳队长吧。”
张大肚是个有心计的人,更是一个被饿怕了的人。他有他的想法:把猪养大了,悄悄宰了,一头一大锅烩了,装坛罐里用油窖起来,藏哪户家里,谁知道?如有问起,就说早宰了、吃了,变成屎都拉茅屎桶里了,要猪去茅厮桶里捞去。
欧阳队长觉得张大肚子目光长远,明事理,暗暗赞许。于是让传信人吃了早饭便带张大肚子去捉猪崽。
张大肚子捉回了五个猪崽,饲养员说只养四个,不肯养五个。他说人搭伙都有个讲究:三朋、四友、五冤家。猪更不例外。
他竟把人跟猪牵扯一块了,真是强词夺理。谁都知道饲养员是偷奸耍滑,但大多数人对捡猪崽有情绪,只能由着饲养员了。
“剩下这个猪崽谁要谁捉走,养大归谁,不充公。”欧阳队长吆喝大伙。
“现成栏里的牛牯、肥猪、肥羊都充公了,以后的不充公?”
“养猪崽?傻呀!怂鬼摸脑壳了!”
“欧阳队长思想好,姿态高,就你自家捉回去养着吧!”
欧阳队长无言以对,只好把选剩下的那个猪崽捉自家去。欧阳队长对夫人说:“这个猪崽谁都不要,丢弃可惜,咱家把它养起来吧。”
队长夫人一听就火冒三丈:“脑壳叫门夹了?准许你私家养就不会把圈里的都赶去充公了!”队长夫人气愤地叉开双腿倚大门框中将欧阳队长连同猪崽挡在外头不准进门。欧阳队长素来怕老婆,只好去叫张大肚子过来解释。
张大肚子说,大家表态了的,猪,谁养归谁,不含糊。经不住欧阳队长的纠缠,队长夫人发话,队长大人一一承诺:
“谁养归谁?”
“是!”
“到时候人家要来共产怎么办?”
“不给!”
“硬气得起来?”
“绝对硬气!”
“张大肚子做见证,到时候做软蛋可别怪老娘不客气!”
欧阳队长如释重负。接下来的日子,欧阳队长借下工的空当,每天拔一篮子猪草回家供着。欧阳队长夫人娘家在距离中心生产队四十多里的集镇上,是世代酿酒的商户。队长夫人叫自家兄弟隔三差五地送些酒糟过来做饲料添加。添加酒糟的喂饲,猪崽疯长。才三个月,猪崽就长八九十斤了。而公家的猪崽,最大的也不过四十来斤。欧阳队长夫人说,这个猪不能再养下去,越大越惹人眼红,必须趁早宰杀。队长夫人在家里地位至尊,说一不二。欧阳队长找了个休息日,大早就把猪宰了。一群记性差的人闻讯而来,扬言要将猪肉充公。正蹲着整理猪杂的欧阳队长夫人一跃而起,用手指戳着欧阳队长的脑门,厉声命令:“兑现承诺,拿出男子汉气魄,做个硬气的爷们!”
经夫人强烈刺激的欧阳队长,立刻振作,火力全开,他把屠刀往屠桌上咔嚓一插:“不怕死的就上来!”
一群乌合之众,怔住了,顿时鸦雀无声,谁都不敢动。他们谁都明白,面对高大威猛的欧阳队长,他们都不是对手,只好悻悻离去。
事情远未完结,几个工于心计的人去食堂煽动大伙,策划夺取。张大肚子毅然决然的站了出来:“当初大家都是表了态的,不能翻脸不认账,做人要讲良心。”
“是是是,才几天,就忘记了?”饲养员也帮着腔。
有几个人还是不甘心,约合着去青石岩人民公社告状。公社立即派专人郝副书 记来调查处理。通过走访干部群众,郝副书 记觉得左右为难。一大二公是政治路线,容不得
下私有。但这个猪确实是大家都不要,确实是欧阳队长私家养大的,说充公就充公,于情于理讲不过去,实在拍不了板,只好宣布:带回去讨论。公社为此召开了全体干部会议。中心大食堂,是全公社伙食办得最好的食堂,公社干部们出差,绕来绕去都要绕到中心大食堂去搓一顿两顿的,一来二去,干部们多少跟欧阳队长建立了一点感情,撕破脸,面子上过不住。最终决定:做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下不为例。
青石岩人民公社把决定转告给了几个告状的。
在大队挂职的老土改干部缺窦依旧不服。缺窦生下来就是三瓣嘴,是打地主、分田地的积极分子,人们对他都退避三舍,生怕说错了话惹上麻烦。缺窦仗着家徒四壁,一穷二白,做事我行我素,毫无顾忌,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老子向天躺着有条卵,趴着身子卵都不见一条,怕过谁?”。缺窦打小就爱大大咧咧的把别人家的东西往自家搬,抢不像抢,偷又不像偷,反正大家拿他没办法。打地主那阵,先天搬空了地主家所有的床铺,第二天又去地主家扯下仅存的一套蚊帐。缺窦代表着一批人,他们有着共同的意识:既然天下为公,那么你的就是我的。承认是你私人的,就等于剥夺了我的。
缺窦只身一人去到县上,县长接待了他。缺窦是文盲,不会写状告书,只好口述。县长问:“诉何人、何事?”
缺窦从容而答:“青石岩公社、中心生产队欧阳队长,私立猪场,私自屠宰,私存肉食。”
咋一听去,问题还很严重。县长一脸严肃。
“中心大食堂,我县首屈一指的示范性食堂,上个礼拜我都带班子成员去体验了一把,怎么没听说?”
“您问问公社不就明白了?”
县长拨通了青石岩人民公社的电话,点名要书 记接。公社书 记把事情原委和处理意见一五一十详尽反映。挂了电话,县长严厉地对缺窦说:“青石岩公社的决议是正确的。一个谁都不要的猪崽,人家抱回去养大,咋就成了公家的了?你怎么不养?你养了不就是你的了?”
“赶紧回去参加生产劳动,不要整日里东游西荡的告这告那。”
“回去?我誓死捍卫一大二公!”缺窦直接与县长杠上了。
县长不屑与缺窦争辩,直接让办公室叫公安。公安二话没说,给缺窦上了“双手表”,强行带离。到了公安局,塞黑屋子,听候发落。被蚊子叮了一整晚的缺窦,终于弄懂了粑粑是米做的,这个世界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可以恃强的。
缺窦就是这样的人:你说他胖,就喘上了。你说他瘦,就飘了。你说他对,就连爹妈是谁都忘记了。但你就不能说他错,因为他没文化,他压根儿不认识“错”这个字。治缺窦这种人,动情、晓礼、明德、讲法都不管事,只需一马棒棒就ok了。
缺窦口述检讨,文书记录,签字画押,然后悄悄离开了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