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A市。与肖文彬分开后，叶小桥迅速掏出手机查看这几天来一直未点开的对话框。“机器猫”一共给他发了三十条信息。机器每响一声，都考验他抵御红点诱惑的能力。在肖文彬身边，他无法平静地读取来自武舟的问候。
武舟告诉叶小桥，“这些天下午都去图书馆自习，坐在你上次坐的位子上。效率挺高，文献综述已经写了一半。”“去网咖体验了一把。被大二女生搭讪了，说我长得像她表哥。你说年纪轻轻，怎么沟通手段这么老套呢？会不会是色令智昏？”“不知道你在忙什么，没敢轻易打你电话。你放心，我会做一个让你放心的男朋友……我很乖的！”除了碎碎念叨之外，其余都是图片。网咖外的天空，书籍封面照，山药一般的大毛腿，还有，从天台远望的万汇楼顶……
叶小桥下了车，在通往小区的石板路上拨通武舟电话。“对不起，一直没空回你信息！”
“我就猜你有事儿忙，所以没打你电话。那，既然忙完了，我们聚聚吧？”武舟的快乐能够溢出听筒来。
“行，我明天上午班。”
“明白。下午我来接你。”
不觉间，已经行至小区大门。“好，等你……”叶小桥正准备挂电话，却被突然窜出的人影惊到身体僵住。“桥，等谁啊？是我在等你呢！”
他没看清人脸，却辨得清声音。是唐一梅。在这里足足等了半个小时。
“不是让你晚上别出来吗？”
“儿子啊，机器猫回去啦？得谢谢人家，这么好心请你出去玩……”唐一梅试探着搭住叶小桥的胳膊。见儿子并不反感，便用力挺直身体，好体面地享受这接下来两百米的返家之路。
电话另一头，武舟并未发声。他答应会做一个让人放心的男朋友。这句承诺里应该包括不妄加猜测，不盲动。他挂断电话时，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屏住。直到微感窒息，才松开。
次日下午，距离叶小桥下班还剩半个小时。
“叶哥，瞧见没，有人站在外面朝我们这儿看。看好久了。”小妹指指门外停车位方向。
叶小桥刚收拾完一排餐桌，返身路过这个上班时心思总飘荡在外的姑娘。本来不大想理会。离约定时间还早，现在除了武舟，除了考学，其他也没什么担心错过的。但眼见小妹神情专注，便想着说不定真有东西值得一看。
他顺着姑娘的视线转向玻璃窗外：“我看看。”他看见自行车驶过，电动车后座载着身穿防晒披肩的女人疾驰而过。唯独没有看见小妹所说在下午两点烈日下张望炸鸡店的人。
“你再看得远些，喏，站在汽车头旁边呢……你认得那是什么车吗？”小妹给她的叶哥耐心纠偏。
叶小桥这次找准了方位，定睛细看……看清楚了，他微扬起手，快速划拉一下。算是低调回应了那位白T恤灰短裤的大个子。随后，他发了条信息。
叶小桥一路小跑着靠近黑色汽车。并身手敏捷地拉门、上车、关门、系安全带、催促司机出发。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干嘛跑这么急？给……”武舟递了瓶茶饮料过去。
“……”叶小桥一口干掉了小半瓶柠檬茶，神清气爽之余打量起车的内饰，“自行车，电动车，汽车……下次直升机？”
“要真那样，就是标准的一步登天了。多没趣！对了，干嘛让我停那么远？大热天你也不怕累着？”
“谢谢你把车挪远。我其实没别的意思。”叶小桥此话，与其说是感谢，倒不如说是道歉。与武舟之间日渐密切的往来，若非万不得已，他不想被别人目睹和评论。尤其是被熟人。
“叶老师，你吩咐的，肯定有你的道理。我照做就好了。”武舟放下手刹，“去江边看看吧！”
“上次被你借电动车的邻居阿姨家一定有小孩儿吧？小朋友把车停你家车库吗？”叶小桥说完觉得这话跳跃了些，武舟接不接得住是个问题。但一幅荒诞可爱的图画正一点一点鲜活起来，让他忍不住想表达。在他脑海里，大个子儿童正开着偷来的玩具车，接小伙伴出逃。
“哈哈！”武舟乐得差点松掉油门，“这是老武的车，他现在开得少……叶老师，你松弛下来多好！”
“嗯。”
“不是去江边吗？怎么来这儿？”叶小桥对于一头扎进欢天喜地的儿童游乐场感到迷茫。
“先下车，感受一下！”武舟将黑色速腾停妥，下车后钥匙抛给叶小桥，“你帮我保管，我没裤兜。”
迎面耸立着一座巨型充气城堡。一片色彩斑斓之中，孩子们上演着窜天入地的绝活。下午四点起，太阳逐渐式微。凉风中倚树而立，武舟注视这幅童真童趣勾勒而成的画面，不觉已入神。他全然忽略身旁的叶小桥，沉浸的神色里浮动着一丝渴望。
“还去江边吗？”
“当然。”武舟将思绪收拢，“不好意思，先带你来了这儿。马上走，行吗？”
叶小桥微微仰头，与刚好侧过脸来的武舟四目相对。他心里的问号不算大，隐约觉得彼此情感上曾经缺失而互通的那部分，即将慢慢靠近，相互抚慰。
“我妈走后，老武很少带我来。他那会儿刚开始创业，没时间。周末趁他不在家，我自己坐公交过来。有时还拐上梁潇一起……呵呵，这家伙从小没脑子，我说什么是什么。到这儿也不干别的，蹦两下，蹿两下，再吃个甜筒。小时候以为爸不知道，后来想想，我卧室抽屉里为什么平白地能长出零钱来呢？……他知道我想沈宁了，想他老婆了。”武舟说着，揽住叶小桥的肩膀，向胸前拉近。
“好多人在呢……”叶小桥慌张地扫视人群。
“呵呵，我蹦到十岁，老板就不让我进城堡玩儿了。”武舟放下手臂，“因为我身高太优越，长着急了，他以为我超龄。”
“我觉得你一直没长大……”叶小桥暗自嘀咕，偷偷瞟一眼武舟，被逮个正着。
“哈哈，又在说我什么呢？叶老师，你的小心思藏不住的！”武舟咧嘴笑开了，“走吧！去江边！”
“你走错地方了，叶老师！”武舟见叶小桥和他并肩来到驾驶室一侧，颇为吃惊。
“你坐那边去！”叶小桥朝副驾驶座努嘴。
武舟一头雾水，脸上却还挂着笑。他被支配得相当舒服。
“你这块头，就应该开坦克！”叶小桥一边往前拉动座椅，一边嗔怪道。
“嘿嘿。”
循着记忆中的路径，叶小桥驾着抢来的车向江边驶去。道路两侧仍是枝叶繁茂的香樟树，整齐排列，绵延不绝。与小学春游时看到的几乎无异。在望不到头，似乎延伸至天际的公路上飞驰，叶小桥顿感生命空阔辽远。甚至有一秒，他觉得自己将人生狭隘定义的做法极其愚蠢。然而只有一秒。
“哥们儿，控制车速，控制车速……”武舟在一旁不停地念叨。他没有见过如此情绪下的叶小桥。他心惊，但不害怕。那一刻他感到，出现任何境况，与“叶老师”共赴都是值得的。
沿江岸漫步。江鸥低徊，渡船离岸。一阵阵江风袭来，扰得人微醺。叶小桥眯起双目眺望，眨动金灿灿的睫毛，在武舟眼里呈现出一种醉态。他牵住“叶老师”的手，唯恐这略显单薄的男人醉倒。“你刚才车开得很猛啊！你喜欢开快车？”刚一出口，他意识到这话里“危险”的歧义。只是见叶小桥依旧静水无澜似的瞧着远方，他才松了口气，“我是大二暑假学的车，你呢？”
“我高中毕业后就没有暑假了。到处打零工。后来去修车厂，老板出钱让我学的。也是一种变相的接济了。他是好人。”
“哦……”武舟默默在内心笔记本上作了标记。他一直以来疑惑于像叶小桥这么聪明好学，如何没能继续学业？此时答案已显而易见。
叶小桥依然盯着江面。这始料未及的沉默让武舟感到必须主动去找突破口。他指着不远处探向江心的道路尽头一座废弃的灯塔，“我们去看看！”
废弃的意思就是，一切有用的东西搬离，腾出空间来给鸟儿做窝。当然，武舟和叶小桥双双驾临之后，它被赋予了更多与青春与荷尔蒙有关的意义。
“叶老师，我到现在还能梦见你给我处理伤口的样子，死都不会忘。”武舟怀抱着叶小桥，下巴在他鼻梁上轻轻蹭了蹭。
“我没有学过护理，不然会处理得更好。”
“我还想见识一下你当男护士。要不，我再来磕一下膝盖？”
“你有毛病吗？还真是没长大。”叶小桥使劲拍了一把武舟后背，以示惩戒。
“你看这灯塔，四面透风，破败不堪。但是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算比它还要破的房子我都愿意住。你呢？”
“你愿意是因为你没真正住过……我不愿意。”
武舟捧起叶小桥的脸，看着他眸子里莹莹闪动的部分，怜惜不已：“叶老师，你就算说拒绝的话，都让我没法拒绝。”他深深吻了下去，“叶……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爱你……”
轮船鸣叫声一路呼啸而至，将武舟本就含混不清的表白隐入空气中。他更加紧紧地抱住叶小桥，怕汹涌的气浪将他卷走。
“你后脑勺疼吗？”
“不疼。”
“来，我手给你垫上。”武舟的大手贴到墙上。
“嗯？”叶小桥突然停止呼应，“梁潇和你什么关系啊？”
“你这也太跳跃了。提那女人干嘛？”
“你也抱过她，摸过她的头，手指插到她的头发里。”叶小桥将他在墓园看到的那一幕描述出来。
“我不大记得了。不过这正常，我跟她从小打闹惯了。要真的定义什么关系，两小无猜？呵呵，你介意啦？”武舟亲亲叶小桥的额头。
“沈阿姨说梁潇会是个好媳妇儿。”
“那是她说，不是我。这事儿我说了算！”武舟将叶小桥发间粘着的蛛网捋下来，“风大了，我们走吧！”
回到停车处，他们惊讶地发现车子被七八个老人围住。车头、车侧、车尾，各站两三个人，手指比着年轻英朗的V字拍照。摄影师和助手，一行三人，全身挂着专业器材。站、蹲、趴，变换各种姿势替老人们服务。
武舟和叶小桥站在原地静候。摄影师一声令下，老人们从车边撤离，重新汇聚到一处。这时，众人终于意识到一边静立的两人是车主，便抱歉地鞠躬摆手。俩人刚准备上车，被摄影师叫住。
他先对借车摆POSE的行为表示歉意，随后替这群前来拍摄校友主题照的老人们提出请求。“你看他们！”他指指肩并肩微笑的两位，“他们刚刚和我说，想请你们给当个背景……”
摄影师进一步解释说，两位老人想在单独拍摄双人照时，在背景里加上一对年轻人，这更能表现“忆峥嵘岁月”这个主题。“他们也是看到你们俩之后突发奇想，觉得合适。这是种缘分不是？我们后期的技术水平你们放心！所以，能否赏光？”
俩人被引导至一辆中型客车里换装。摄影助手给他们递来两套年代感的藏青色学生服。
“你说这太阳都快落山了，怎么选这么个时间来拍照啊？”武舟脱下T恤，抽了几张座位上摆着的纸巾擦干净肌肤上的汗液，“来，你也擦擦！”他给叶小桥递了些过去。
“背上的，要我给你擦吗？”叶小桥将纸巾握成松松一团，“来吧！”
“这就开始当男护士啦？”武舟心底泛起幸福的巨浪，“可是能拜托你用点儿力吗？你这样我要笑死了。你在学张无忌绿柳山庄逼供赵敏吗？”
叶小桥不予理会。擦拭完毕，他将学生服拎起抖了抖，准备换装。
“你干嘛不把衬衫脱了？”武舟不解，“在我面前打赤膊，你害羞？”
叶小桥同样不予理会。武舟凑上前来，不由分说：“我帮你，你就是顾虑太多……大澡堂子没去过吗？”在他解开叶小桥领口的一瞬间，他才明白这一丝不苟紧扣的衬衫里，的确藏着不宜展露的景象。
“是什么？”武舟扯开衬衫，只见暗红色的淤痕绕脖子围了一圈。深浅不一，某些部分已呈青黑色，像一幅惨烈的扎染作品。“说话呀，这是哪来的？”
“你们换好衣服了吗？老人家等着呐！”染一头金毛、举止颇为娘气的小助理扭着腰肢上来查看。却见武舟双手扯着叶小桥衣襟，俩人几乎脸贴脸僵持着。于是从某种专业角度将眼前所见解读成了他所习惯理解的那种如火如荼。“……啊……啊，啊……你们快点儿啊！我，我，我先下去！”
武舟将叶小桥送到小区门口。他从车里远远看见了等候已久的唐一梅。这让他想起前一天电话中捕捉到的那几个语音碎片。这些，与刚刚在客车里叶小桥坚决的回避，和始终强调的“这一切会结束”共同编写了一道让他揪心不已的难题。但他承诺过，会当一个乖巧的男朋友。可是，一诺千金听起来伟大，要做到太难。
武舟回到鹿园小区。
此时已过饭点。往常老武的问询早就到了，今天例外。
车缓缓停入地库。武舟正满怀心事地瞧着后视镜打方向。梁潇来了电话。
“公子，你在哪儿？你们家出事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