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夜晚是没有光的,正如被囚禁在深渊里的人也看不见希望。
闲颂诗离开第二楼时,正好黎明。好在是冬天,天还没亮,这个点大多数人还窝在家里,他裹上一块破布,戴上帽兜,然后缩着身子一个人离开了这里。
祝小云见人离开,赶快大喊大叫着赶上前,踏出门外时,她忽然就闭上嘴。
下雪了。
又下雪了。
雪轻轻地、慢慢地、一颗一颗落在她的脸上、肩上、衣服上。
女人站在原地,就这么看着那个离去男人的背影,热泪忽然湿了眼眶。细白幼嫩的脸庞忽然就变得通红,也许是被冬日里刺骨的寒风动的,也许是哭的。
她一跺脚,然后拭干泪水,立马朝那个男人的背影狂奔而去。
长街的红灯笼还亮着,天空雾雾的,自天降落的雪花让小云的世界也变得模糊迷蒙。这长街好似没有尽头,无论她如何跑,好像离那个男人还是那么远。
良久,她累了,跑不动了,然后停下。
祝小云气喘吁吁的看着闲颂诗的影子越走越远,直到最后消失在自己视线。她瞧着空洞黑暗的前方望去,一眼望不到尽头,所看见的仍旧只是一片无边的黑暗。
“闲颂诗……闲颂诗你混蛋!”
祝小云握紧拳头,两只大眼睛盯着那暗处,热泪啪嗒啪嗒打落在雪地,然后这泪也凝结成冰,化为积雪的一部分。
多久了?
她已经这样追着他的背影多久了?久到她自己也记不清楚,因为她自打见到闲颂诗的第一眼便决定要一直追着他,用自己的一生去追着他,尽管他们之间无论如何都有一道莫名的隔墙。
——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一定会追着你,哪怕天涯、海角,我一定追着你!
祝小云这么想着,浑身忽然又充满力量,于是继续向前跑去,跑向没有尽头的长街,跑向前方的黑暗。
好几天过去。
雪恨别在阮浓香的马车里度过了他人生里最痛苦也是最清醒的几天。他沉默寡言,若非必要,绝不多说一句话。也许他是在逃避说话,过去他总是很喜欢同人讲话,因为这样能够驱散他的孤独,他是个害怕孤独的人。
可如今他却一句话也不想说。
他爱上了沉思。
旁人看来,这个衣发褴褛、行动不便的男人眼睛总是呆呆的看着远方,可你若仔细观察他的双瞳,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满是对于过去的讥讽、懊悔。
不知何时,雪恨别也变得害怕光亮,大部分时间里,他总是在马车内度过。集市鼎沸的人声、农家孩童的吵闹、乃至是动物的叫声……他都觉得烦躁无比。
除了雪,除了雪的声音。
雪是无声的。因为无声无息,所以能够让他安心沉思,也再不用如从前一般为了留住朋友而令自己迷醉其中,折磨自己。
唯有这无声无息的雪——
“雪公子,你至少也该出去动一动。”
雪恨别正在迷蒙的睡梦里沉思,阮浓香忽然走进来,顺势也带进来一股寒风,雪恨别不禁打了个寒颤,缓缓睁开眼,然后又不耐烦地闭上。
“雪公子。”
“雪公子莫忘了你还欠我一条命。”
“哦对了,还有这一路的药钱,车前,饭钱,嗯……还有很多我的工钱。”阮浓香凑近雪恨别,盯着他的脸盯了许久,他感受到一阵灼热的目光照在自己脸上,搞得自己面红耳赤,他怎还敢睁眼?
良久,雪恨别终于还是睁开眼,紧皱眉头看着女人,“你现在就可以把我丢下。”
闻言,阮浓香差点被气笑,可她脸上依然一副端庄、优雅、高傲的神情,看着男人颓废的样子,坚定道:“我救了你,就绝不会轻易放弃你。”
“我并没有要你救我。”雪恨别反驳。
阮浓香忽然冷笑道:“我想救就救,不想救也随时可以将你杀了!”
雪恨别也是淡淡一笑,“那么,请。”
阮浓香眯着眼看着他,这个可怜可笑又愚蠢的男人,除了长得好看,此刻他一无是处,她当然现在就想把他丢下车去,任雪恨别冻死在这荒山野岭,或被野兽出来分食。但她绝不能,如她所说,阮浓香救了人,就一定会救到底。
倏忽,外面雪地里传来阵阵脚步踩踏的声音,阮浓香立刻警觉起来,微微掀开帘子一角查看。果然,只见外面几个拿刀的壮汉正慢慢靠近他们。
雪一直下不停,这些人双颊、鼻子,甚至拿刀的手都已被冻得通红,却好像仍感受不到寒冷一样,任风雪如何吹打,他们仍旧抡着眼睛小心翼翼向前走着将马车包围。
阮浓香悄声说道:“这些人是来杀你的。”
“那就让他们来吧。”
说罢,雪恨别又闭上双眼睡下。
阮浓香忽然嗤笑一声,像是换了个人,冷冰冰说道:“‘天下第一厌胜刀,名满江湖雪恨别’真是个笑话。”
“雪恨别已死了。”
他小声咕哝,阮浓香还是听见了,她听出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多难过、多绝望,于是她也不再多言,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阮浓香拿上剑,掀开帘子跃身跳出,外面几个持刀的人见到女人手上那把剑却是被吓的后退几步。
只听阮浓香道:“你们主子是谁?”
几人不答。
阮浓香又道:“你们打不过我,干脆叫你家主子出来,免得白白送了性命!”
说罢,她剑已几欲拔出。
“且慢!”
随着“且慢”二字,一位抱剑的年轻人终于从走了出来。
阮浓香一看见这人便笑了笑,“‘绵里藏针’楚绵延楚女侠,怎么?难道你也想迫害雪公子?”
楚绵延冷哼道:“不是迫害,是救。”
“哼,虚伪!”
话音刚落,阮浓香剑已出鞘,剑影如雨,直逼楚绵延去。见状,楚绵延先是一闪,随即红光出鞘,红银两道光影交错在银装素裹的纯白世界里。
雪落在剑上即刻便被劈碎。
不久,洁白的雪地里立刻就有了几点红迹。
这是人的血迹,当然,既不是阮浓香的,更不是楚绵延的,而是那几名持刀人。他们皆数已死在阮浓香的剑下,每一个脸上都有十几道剑痕,眼睛瞪得浑圆,死得极惨。
“你不是我的对手,若是你大哥‘断花剑’李银花或许还能与我过上两招。你?还是算了吧。”
阮浓香一边擦拭着剑上的血迹,一边冷嘲。
“姑娘又怎知绵延技不如你?”
说曹操,曹操到。只见李银花一手拿剑,披着黑色大皮草,拖着病躯一瘸一拐慢慢朝她走来。阮浓香听见这声音,笑容立刻凝固住,她甚至再也笑不出,手上的动作已停下。
愣了半晌,她才缓缓抬起头。
与一年前相比,他更憔悴了不少,苍白的脸色几欲与这白雪融为一体,眼角多了不少细纹,眼眶已被一圈黑色包围。
一年前,这个男人还曾和他一起比剑论武,煮酒说剑,若非当日二人意见不合分道扬镳,也许今日他们还是彼此的知音好友。但仅仅是一年的时间,李银花却好似老了二十岁,连阮浓香都差点认不出来。
外面忽然没了浓香的声音。雪恨别忍不住掀开帘子偷窥几眼,他看见定在原地的阮浓香,又看了看她对面的李银花师徒二人,不由地皱起眉头。右手已摸上身旁的厌胜刀,哪知刚一碰,右手便传来如骨裂一般的剧痛。
雪恨别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咬着牙,强行将刀拿起,然后艰难地跳下车去,拖着受伤的跛腿移到阮浓香面前。
雪恨别刚一出现,这里立刻就被人包围。
李银花师徒二人笑了笑,阮浓香紧皱着眉头,不悦道:“你出来干什么?”
“救你。”
简简单单两个字,引得在场的人捧腹大笑,而阮浓香此刻却像是隐忍着不发气到极点,她好像下一刻就会爆发出来。
至于雪恨别,他实在不懂这两个字究竟有什么好笑,忽然,楚绵延讥讽道:“雪大侠如今难道还可以拿得动刀?”
闻见,雪恨别震怒,正欲挥刀,右手又一阵剧烈伤痛传来,他几乎要疼得站不住,身形已有些明显的晃动。
谁都知道雪恨别不行了,在场的人各个忽然变得大胆起来,脸上的神情立刻从原先的畏惧、战战兢兢变成嬉笑、随意。
“李银花,你什么意思?”阮浓香忽然剑指李银花心脏,沉声质问。
哪知李银花却嬉笑着将她的剑轻轻推开,笑道:“如绵延所说,我们是来救雪恨别雪大侠的。”
“呸!”
“你们救人的方式难道就是杀人?”阮浓香怒斥。
李银花背着手,抬头看了看天空的飘雪,神思仿佛回到一年前二人论剑比武的那天晚上,只听他幽幽说道:“浓香,难道当初不是你说的,你只为追求力量、追求强者?现在何故要为这小子,一个废人与我们作对?”
“浓香,你变了。”
阮浓香像是听见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言语中满是讥诮之意,道:“难道当初你没有说过‘此生只为天地正道而生’?难道你又敢说你没变?”
闻言,李银花沉默了,他忽然露出十分哀伤凄凉的表情,眼皮已垂下去要垂得睁不开,头也跟着低下去,连楚绵延在一旁看了都觉得惊讶。
哈哈哈哈!
忽然,只见他突然一抬头,竟马上仰天哈哈狂笑起来。
接着他如同疯魔一般,拔剑指向阮浓香,怒骂道:“我如今变成这样,全都拜你所赐!若非你当日失约,我又怎会被玄星楼的人缠上?不被他们缠上,又怎会变得这副模样?”
阮浓香淡淡一笑,冷声道:“是你不够强。”
话音刚落,李银花的银花剑已朝阮浓香直刺而来。见势,雪恨别立刻抬刀向前挡去,岂料刚走半步,整个人便要倒在雪地里,阮浓香随即左手扶住雪恨别,右手接住李银花那一剑。
“哈哈!雪恨别武功已废了!”
人群中一喽啰小卒忽然大笑出声。
马上,楚绵延与其他人纷纷拿着武器冲上前去,好像一招就要了断雪恨别与阮浓香二人性命。
雪恨别瞪大双眼,似是完全不相信自己武功尽废的事实。他的厌胜刀还握在手中,昔日胜利的威风还不断在脑海里成默片播放,而他的人却摇摇晃晃,若非阮浓香还扶着他,他此刻已倒下。
他连拿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忽然间,耳边的刀剑碰撞摩擦之声好似也变成了人的嘲笑,在他脑子里放大、重复,不断折磨他。
他几欲崩溃。
雪恨别张大口汲取冬日的空气,尽管这刺骨的冷气冻得他鼻子身子直痛,但此刻他已感受不到这疼痛。
——身体上的痛楚又怎及心理和精神的痛来得剧烈?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任人摆布,阮浓香还在为之奋战。
剑的光影在这雪地里,与飞雪一道翩翩起舞。
李银花的断花剑断不了花,更断不了雪,他甚至连阮浓香的一招“惜别”都挡不住了。一年多前,他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至少可以接下五招!
如今,白雪变成红雪,风声亦被惨叫声掩盖。
洁白无瑕的雪很快又有了几点红花。
——阮浓香确是变强了,变得更强了!
李银花暗想。
楚绵延的剑已被阮浓香击落在地,她的人也倒在雪地,浑身都在颤抖着。李银花亦被阮浓香制住,他的剑虽已架在阮浓香脖子上,但阮浓香的剑却是已入他肋下三分,暗红温热的血液正不断从他身体流出。
阮浓香看了他一眼,然后冷笑一声,即刻抽剑就带着雪恨别回到马车,“驾”一声立刻赶上车走,而后,两人便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雪里,消失在李银花的视线。
车内,雪恨别还呆愣着。
口中似是在喃喃:“我的武功不可能废……我的手不可能提不起刀……”
他仿佛中了邪。
阮浓香赶着车,忽然轻叹一声,愁容写在她的脸上,怒意也写在她的脸上,此刻她巴不得杀了雪恨别,将他的皮扒下几层来,但她却不能,她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雪恨别,于是她忍住了,继续赶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