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老马从那个小房子里搬了出来,她又提起旧事,说我在那屋子里那样邋遢,你有没有看轻过我?我说没有,但老马不信,她掐我的手背,对我说:你一定有过!然后又威逼我忘掉那时候的她。但我的确没有看轻过她,恰恰相反,我十分地尊敬那时候的她,所以,她让我忘掉那时候的她,我没能做到,我向她撒了慌,我已经把那时候的她牢牢记在心底。
老马一直睡到十一点钟,那时候她起身,在卧室里高喊我的名字。我赶紧从客厅过去,问她怎么了,她说她饿了,让我做点儿吃的。我估计她是睡愣怔了,连我会不会做饭都忘掉了,说实话,我甚至连白开水都烧不好,以前小时候,我娘让我烧锅,我也总是打不着火,如此,更别提什么让我做饭。我下楼给她买了份饭,她狼吞虎咽地吃完之后,对我说:
“什么时候走?”
我被她这没头没脑地话弄得发晕,我问她:
“你说什么?”
“见你爹呀,不是今天吗。”老马说,“真没想到还是位大老板。”
难得,她还记得。之前我瞧见她睡得这么沉,还以为她会忘掉。
老马对这次会面貌似很是上心,当然,也或许是只是紧张。以前从不化妆的她,打扮起自己来,有点儿手忙脚乱,像一个笨孩子。我坐在凳子上瞧她忙乎,忽然间觉得有些可笑,就说:
“这样就好了。”
但事实上,一点儿也没好,她的眉毛仅仅画到一半。老马听到我这样说,把脸朝向我:
“你疯了?”
又说:
“我这次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给叔叔留下个好印象,即便咱们不成,我或许还能到你们家公司工作。”
说完这傻话,老马竟然嘿嘿地笑了起来。
老马这个傻傻的小愿望,最终还是没能实现。她不但没有给我那混账爹留下个好印象,反而使他厌烦。事实上,老马那天的打扮相当漂亮,以前的话,老马总是疏于打扮,但如今这样稍微一化妆,连老马都没想到成效会这样明显。她瞧见镜中美丽的自己,简直欢喜的不得了。女人一旦爱起美来,烦恼什么的都不见了。所以那时候的老马,简直忘掉了刚才的不快。不仅如此,她还一个劲儿地催促我给她找那个高跟鞋,说是黑色的那个,闪闪发亮。我他妈哪里在意过有这双鞋,翻箱倒柜一阵,也没能找出来,老马就嫌我笨,让我起开,自己就赤着脚踩在衣服上找鞋子。那双高跟鞋到底还是被她找到了,她把自己的小脚套进鞋子里,身高立马往常窜了五厘米,到达了一米六八的傲人境地。但在我瞧来,她也不过是个小个子而已,但老马却又对着镜子欢欣异常,她又让我把昨天给她买的大衣拿过来,她穿上看看,果真,老马简直要尖叫了。
我不知道老马这神态是不是装出来的,总之,我瞧见她这个样子,觉得相当地瞧不起她。她化了妆穿了高跟鞋和新衣服是要比平时漂亮,可我却瞧不起她。与之相比,我其实更爱那个缩在十平方米小屋的邋里邋遢的老马,我觉得那个老马才更具魅力。那个小小的她让我尊敬,让我折服,让我心甘情愿地让我为她服务。但是现在,在镜子面前旋转的,光彩亮丽的老马却招致我的厌烦,我觉得她无趣极了。
这样的老马,在与我去见我爹的时候,却又突然战栗起来。我不知道这究竟出于什么愿意,或许仅是紧张?但紧张也不至如此,况且老马向来是举止大方的人,她是见过大世面的,绝不会因紧张而失态。然而老马,在路上的时候,确乎是战栗了。
我们打车去我家,在车上,老马就倚在我的胳臂上,似乎心事重重,又有点儿魂不守舍,我问她如何,她轻声说没关系。她语调温柔的近乎悲戚,竟然勾起我的伤感,然而我不便流露我的感情,只能将老马紧紧搂在怀里。
自小到大,我做的许多事儿,我爹其实都不知道,他也确实不想知道。他每日都沉浸在工作与歌舞场中,对我也是疏忽了,然而我不怪他,我倒蛮喜欢这样的感觉,倘若他总是在我耳边嘟嘟囔囔,我倒是有点儿不耐烦。
大约正是因为他对我的放任,所以我才对许多事情都没有感觉,在学校读书,我也总是在消遣时光。小时候我的成绩似乎还是蛮好的。也总被人夸耀,说我是个灵醒的孩子,我也常常自得,并且总跟我爹炫耀。那会儿我爹尚未发达,还是我们村人人不肯待见的无赖,正因如此,我每天放学回家向他讲述趣闻,变成了他的乐趣。那会儿他的嘴边也老是提到我,譬如遇到别的同学的家长,他总是说:
“我嘛,我无能,但我儿子是全班第一嘞!以后你们都要在我儿手下工作嘛!”
他这样说,这样炫耀,就引得别人不满,常常骂起来,骂不过,就脱了鞋拿在手里想要掌我爹的嘴,我爹就跑,跑,一边跑一边笑,说你儿子就是不如我儿子咧,你就是拧我扇我也改变不了这事实嘛!
然而我爹后来还是做起了生意搞起了买卖,他进了城,跟着别人一起干,突然之间就富了起来,他也得意,也风光,立马就回到村子里炫耀,穿戴的光鲜,扬言要亮瞎陈老狗的眼哩!我们村的许多人,都说老赵是发财了呀,麻雀飞上枝头成了凤凰,从前的无赖成了贵人,村人们都去找我爹,想让我爹给他们在城里谋个好职位,然而我爹却端起了架子,把自己锁在家里,人家只有提了东西来见才肯开门呀。就连我们村长——我们村长是个女的,跟我爹差不多的年纪,那时候她提拎着东西来请我爹办事儿,我爹的手往上一滑就攀上的村长的肩膀,我看得清晰,然后我们村长的肩带突然就断了,我爹就嘿嘿地笑。
我爹后来,就很少在人前提我的名字,他也并不关心我的学习了。我考了个好成绩,拿回家给爹炫耀,我爹瞧一眼,然后把卷子放下,对我说:
“学习嘛,不必苛责自己,你爹我已经给你赚下家业来啦!咱们家不靠你这大学生挣钱呀!”
那会儿我还没考学,甚至连初中都还没读完,但我已再无学习的兴致,新来的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成绩怎么下降的这么快,是不是家里出什么变故了?我尚未作答,别的老师就说:
“他呀,有一个能耐爹哩!”
新来的老师明显吃了一惊,看了我一眼,但从此不再说什么。我那新调来的老师很好,但自从她知道了我爹是谁之后,不仅不再找我谈话,反倒是处处提防着我,怕我糟践别的同学的成绩。但有时候我清楚得很,她是想跟我说点儿什么的,有时候我们在走廊上遇见,我能清楚地觉得,她是想停住脚步跟我说点儿什么的,但每次,她瞧见我的面瘫脸,也就把所要说的话咽进肚子里。
我厌恶我爹的富贵,但是老马不理解,自从她知道了我爹是富人之后,不知为何,我俩就有了隔阂,或者,她总以为我跟我爹是一样的,但其实不是,我跟我爹并不相同。然而这话我未曾跟老马说起,并非是没有机会,就只是觉得,即便我向老马坦诚,她也并不会信我。老马是个精明的姑娘,平日里也特别能体谅人,别人的窘迫、苦痛、郁郁寡欢,她都能瞧得一清二楚,并且尽量小心,不至于碰到别人的伤口,然而这次,不知为何,老马却无比蠢笨,她丝毫不能理解我。正因如此,她才在我们退出我爹的房间之后,毫无理由地给了我一巴掌,她那一巴掌打在我的面瘫脸上,我并无反应,然而她的眼泪却刷地落下来了。
那天我们去找我爹,一路上,老马靠在我的胸怀,嘟嘟囔囔地预测了一百种我爹见到她之后的样子。然而当我们推门进去,瞧见我爹将腿翘在办公桌上修指甲的模样,都还是愣了一下。
我爹语气淡漠地对我说:
“来了?”
我说:
“嗯。”
“找地儿坐吧。”
但是我没动,老马站在我身边,她也没动,但我却感觉到了她双肩颤抖,她向我爹说:
“叔叔好。”
我爹的神色缓和了一下,他同样对老马说:
“你好。”
但仅此而已,说完这话之后,我爹就问我,说:
“来这做什么?”
我便向他介绍老马,并且将我与老马的关系向他坦白,最后,我说:
“我要娶她。”
我爹的脸色一下子严峻起来,他将翘在桌子上的双脚收回去,然后用无可置疑地语气对我说:
“想都别想。”
我感觉老马的身体晃了晃,随即便努力地保持平衡,我偷偷地攥住她的手,但老马却给我甩开了。也并非甩开,她只是将她的手从我的手中抽走。我略微吃惊,眼睛看向老马,但老马并不看我,她只是专心听着我爹的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