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我与胤沅面对面坐在地上。
从前大家都是鬼灵,都在地府待着,这一不留神,我却悄悄叛了变。
如今我为人,胤沅道:“生人何入鬼门关?你若出去了,就休要再回来。阴阳穿梭,会折损人族阳寿。”
“既然成了人,就应该多感受世间冷暖。我要当就当最长命的那个。”我对此深以为然。
她唇畔扬了扬:“你好不容易等上三百年才变成人,若是死得太早些,就休怪我看不起你。”
我正锋相对:“好,那我一定拖到你之后,让你笑也没处笑去。”
闻言,她在我的手心,将术法拟出一朵暑寒花的模样,道:“若是漾临不济,你便生吃了它,学会自救。”
我收下她的好意:“嗯,希望我用不着。”
随后,她便勾起唇角,面上的笑意无声无息,又似如释重负。
方才她因暑寒果解开封印,刹那所有心事过往都被涌上心头,才会情不自禁,言不由衷。
于是缔忱走了。
被她亲手赶走了。
等到她将心头悲喜倾吐殆尽,忽而起身,就连脚步都变得轻盈起来。
胤沅来到一向由阎王管理的转世境前,双掌合十,在指尖比出咒印,开启转世境。
刹那风场涌起气流,在转世境前汇聚成一个旋涡,胤沅兀自站在旋涡前,任由长发被吹得四散开去。
她一招手,所及之处便生出了枝叶。长长的枝叶卷起夜露,再混着孟婆精调的消忆丹,一饮而尽。
她将这一系列完成得行云流水,令我不知如何喊停。
在地府待上三百年,这场景教我如何不熟悉?
“你,要走了?再没有牵挂了?”我起身望着她的背影,万分诧异,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
“这一次,不等他了。”胤沅自语着,而后又自嘲道,“今后来生……就要交给那个不靠谱的天上官来谱写命格了,还真是心有不甘。”
“不甘心……就不要走了嘛。”我巴巴的望着她,说毫无不舍是骗人的。
毕竟在地府兜兜转转三百年,最后剩下的熟面孔,也只有胤沅了。
可现在又突然告诉我,她也要走了…………我如何承受得住。
“见过了,就没有遗憾了。”胤沅重复着这句话,风场带来忽明忽暗的光印在她的脸上,她忽而道,“可知道我为何不喜欢你?”
我老实摇头。
“因为你总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出现,千年之前如此,今时亦是如此。”她无意回眸清浅一笑,漾起枯死百花都再放生机。
我痴痴的望着她,却看着她背过身去,她的脸庞悄然淌下一滴泪来。
她道:“不再见了,谁让我讨厌你呢。”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跳进了转世。
“美貌鬼……!”我惊得上前几步,却只能看着衣袖从我手上滑过。
巨大的气流将我斥退,我堪举双臂挡住强风,再睁眼,胤沅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就好像从未出现过。
偌大地府转瞬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有些悲从中来。
我按住藏在心口的暑寒花,朝她消失的方向挥挥手:“来世,你也该好好活着……”
莫再真心错付。
胤沅履行了她的约定,再也不会纠缠天君,而她的爱慕也好像就这样,无疾而终。
不知道天君知道了她投身转世的消息……会不会难过?
天君这般苛刻的处事待人,亦不知会对私自下界的自己,落下如何惩罚?
缔忱腿上本就有旧疾,又因负伤,不便在人界久留。
恐再突生变故,缔忱便携着两名同样负伤的战将返回天界。
而另一方面,玄武族人将祸患缝隙成功修复,随后就马不停蹄赶来,为漾临助阵。
我在里头听得外面声势浩大,不由得心揪,便借着卿奚方才在河面上铺开的冰层,一路小跑,在交界口,探出一颗脑袋。
夜色浓重,出口仍守着两名被漾临指派的战将,前方便是好些生面孔端着照明的火光,皆是背对着我,大抵是己方的人,皆属玄冰之力。
而先后熊族落败,鬼将们被击退,妖魔方具有战斗力的,好像只剩下魑以修一个。
若是以阵势作比较,好像魑以修必败无疑。
可即便身处颓势,他的面上仍旧笑意清浅,配着肤白唇朱,多生几分诡谲。
我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了漾临,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手上持扇,眉眼疏离,端着高傲的架子。
“漾临!”我小步跳出来,冲他挥了挥手。
“你?”他眼中诧异转瞬即逝,与身旁的玄武族人简单交代两句,便挪步来到我身前,俯视着问我:“不是让你在里头好生躲着,出来作甚。”
他睨我一眼。
我扬起赔笑的脸,能看到漾临真好,哪怕他又小气又洁癖,也比天君有人情味多了:“美貌鬼她自行转世了。”
漾临瞥我,轻哼:“哦,你了无牵挂了,便出来祸害我们。”
我习惯了漾临的毒舌攻击,对他的言语不甚在意,只对外界氛围肃然起敬,我扯了扯他的衣袖问:“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人?都哪来的?”
“玄武族,是缔忱此行一同下界的帮手,恰好与我们汇合。”漾临解释道。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我在一众黑衣黑发中眺望一圈,忽然被吸引去了注意……不远处竟有些个女子?
不对,好像是俘虏。
这俘虏还怪眼熟的。
不对,这其中一个好像……是棠笙?
篝火之中,站着几个看守的玄武族人,恐出状况,棠笙被绑得很紧,连同几个族人一同被粗暴的丢在一旁。棠笙本就重症垂危,面色白得像纸,额上冷汗津津。
这是人干得出的事吗!我惊了,跳出去就要现身说法,就要替棠笙松绑,一旁就有人出来制止我。
来人黑衣黑发,但衣襟上别着一只红羽。
正是北冥霁。
“北冥霁?”我大概还记得他的名字,将棠笙挡在身后,我问道,“这都是些未行大恶的小妖,你们何必把她们都抓来?”
我的语气有些冲,黎鸟族人便以吃惊的目光抬头看向我,或许是没想到还有人会提敌营的她们说话。
闻言,北冥霁略带少年稚气的脸上写满头疼,他尽可能温和的与我分析利弊:“这妖女与鵼梧关系匪浅,您也是知晓的。她劫走了卿尘的妹妹,如今安危不知,我将她交于卿尘问出下落,也在情理之中罢?”
“不用着这么麻烦的,卿奚的下落我知道。”我摆摆手,看着北冥霁一怔,我随手指了个方位,道,“可是你来晚了,她刚才还在这里的……或许你现在出去追,还有机会能赶上。”
“……”
我蹲身试图替棠笙解开束缚,北冥霁却来阻挡我,并快我一手扣住了棠笙的肩胛。
棠笙闭上眼,一双柳眉紧锁,唇部抿得发白,她尽可能的忽略痛楚。
我要他放开棠笙,他却道:“为了制衡鵼梧,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难得被他们迎面发现了,下地出门查看的棠笙。
我不懂何谓制衡,何谓千载难逢,可棠笙曾救过我,我便无法坐视不理。
我冲北冥霁嚷嚷:“你再不松手,你信不信我让鸢迩再也不理你了!”
杀手锏一出,北冥霁的手都顿时颤了一抖。
我继续愤愤不平,戳着他胸口道:“你看人家都毫无反抗能力,就算是俘虏也该善待罢!欺负个伤残算什么好汉!”
于是,北冥霁被我羞辱得无话可说,面红耳赤走开去了。
松了口气,我赶紧去查看棠笙的状态,蹲身到她身边询问道:“怎么样,你还好吗?”
失去支撑,棠笙顺势就瘫倒下来,形同弱柳扶风靠在我肩头,开口便奄奄一息:“……你?为何救我。”
没等来暑寒果吊命,却被人抓来了这儿,棠笙想兀自坐正,却连睁眼挪动身体都显得格外吃力。
“好了好了,你别乱动。”我道,“因为你不是坏人啊,也不该被这么对待。之前你让我得到了第二份红色的光,是我应该谢你才是。”
“好坏善恶,如何……评判?我也不曾想这般轻易的……让你得去。”棠笙倒是比我想象得更加风骨,她直言不必,“我说过……这是以修,寻到的残灵。”
她本想毁了这残灵,以绝后患,不过是被魑以修阻止罢了。
她曾想杀了我,我却劝她少说两句话,替她顺顺气道:“可我终究愿信你是良善的。”
如若不然,在妖魔地境时,她有的是机会对我不利,而不是放我离开,又将我有意带去石洞中,取回残魂。
双方对峙,妖魔方只剩魑以修了,他却面无惧色,鲜红的唇微微上扬着。
他招手,环佩铃啷之音响起,将冰元素收入囊中。
冰元素对他无效。
魑以修凭一己之力,幻出鵼梧原身巨兽,而我们大家踩实的地面,也在一刹那犹如流沙般化解开来,教所有人都深深陷入,止步不前。
当即战斗力就被瓦解了大半,照明的火焰瞬间熄灭,大地再度陷入黑暗。
我方战将与玄武族尚有能力自保,我有漾临帮忙脱困,可魑以修出手,将棠笙连同黎鸟都毫无分别的深埋于泥沙之中。
“魑以修你……杀疯了?!”我被漾临的风拨至半空,不可置信的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