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头这一走便音讯全无。
每当曙光照进洞来，李二都用石子在小人下方的洞壁上划上一道记号。年长日久，洞壁已密密麻麻一时难以数清有多少条竖线。
幸得一直有巨人重山陪伴照料，李二虽然偶有难以言说的寂寞，生活却是滋润。每日练习洞壁上小人的动作，也依照孙老头的法门导气引元。
初时在巨人掌下走不了五招，一段时日之后已可以闪转腾挪与巨人交手四五十招。也记不清过了多少时日，山洞内外不管是绝壁还是树梢，李二凭借脚力皆可以来去自如。
再练了许多时日，李二已经可以硬接巨人五掌。练至后来，李二可以硬接巨人二十几招，如若只是闪躲，巨人已难以近到李二身前。
功力一天天精进，李二的心情终究不可避免的一天天烦闷。一面是盼着哥哥与孙老头的消息盼得辛苦，一面是天天对着一堆草木和一个草木一般的怪人，整日连句话都说不上。有的时候李二也想偷偷跑了或者哪怕是发点脾气爆发一下，碍于重山的实力，只得作罢。
这样的日子在一个山野寂寥的秋夜被打破。那夜李二照例练功完毕准备入睡，洞外却突然传来巨人一声哀嚎，接着便听见巨人脚步往远处疾踏而去。
李二知道这不是重山高兴的声音，定是有重大变故出现，便起身追出。约莫过了两里路，重山的脚步在一个山坳停下，又是一阵哀嚎。李二循声而至，只见孙老头躺在巨人躯前，面色惨白，之前的许多黑发皆又转白，气息若有若无。
重山平素青岩一般的脸上，此时透露着阵阵的不安，慌乱地看着地上的孙老头。李二却死死盯着重山身后密林，忽地拔地而起，直扑林间。
只见林中一道黑影窜出，亦直奔李二而来。“砰”地一声，二人双掌相接，震得林中草木摇曳。李二后退数步，那黑影确是纹丝不动。
一招下来李二便知道对方实力远胜于己，想起孙老头的惨状，自己拼死也要护住他的周全。蛮劲起来，向前狂奔几步，又是一拳击出，却被黑影跃起闪开。
那黑影欺李二一招式微，空中一掌，劈将下来，直取李二性脑门这种情形李二却和重山练得多了，身子侧翻，趁那黑影身体下沉之际，弹腿踢出。
黑影凌空借掌发力，硬是横移一尺，堪堪躲开。李二惊讶不已，凌空借力，这是怎样的功力才能达到的境界。不等李二反应过来，那黑影空中身子翻转，双手刺出。
这招速度极快，李二只感觉全身要害都在对方招式的范围之内，心道不妙，只得下意识后躲。哪知那黑影杀招未至，却中途落地，落地之时，口吐一口鲜血。
趁李二疑惑之际，闪入树后便疾奔而去。李二提脚追赶一阵，不能追上。身后重山一声长啸传来，李二担心孙老头安危，便赶忙折回。
回到原地，李二叫道：“孙老头！”
孙老头听见声音，吐出了几丝残气：“好，好！我总算回来了！”
李二道：“你别出声了！我带你回洞里！”
说罢，小心抱起孙老头残枝般的身体，尽量平稳地往山洞走去。他不敢走太快，生怕在这几步的动荡中把孙老头仅存的气息散掉。
到了洞里，李二把孙老头轻轻放在石床上，用果壳舀了点装在树筒里的山泉水，一点一点喂孙老头喝下。孙老头嘴角动了动，然后又没有了动静。
李二赶紧把住他的脉搏，仍有一丝起伏，便起身把洞角的一些野果拿在手里碾碎，想要给孙老头吃些。孙老头却连张嘴的力气也没有，果屑没有一粒喂得进去，李二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半个时辰，孙老头好像恢复了些元气，轻声叫唤李二。
李二赶紧答道：“我在这里，你这是怎么了？”
孙老头道：“看你的气色，你的毒？”
李二道：“我身上已无黑血，想必已经好了。”“我找到你哥哥了。”
李二道：“啊？他在哪里？”
孙老头道：“就在前几个月，我在北边镇压叛乱的官军里找到了他，他现在很好，跟着官军打乱民，有饭吃。”
李二道：“他怎么不跟你回来呢？”
孙老头道：“他看我穿得破烂，差点把我当乱民的细作。我告诉他你的还活着，他很开心，但是军令在身，不能抗命，他托我回来带你去找他。”
李二又问道：“刚才林中的人是谁？”
孙老头道：“我回来的路上，碰见了年轻时结下的仇家。他武功比以前精进不少，我和他缠斗三日，各自负伤。他武功胜我半分，我跑进山里后，他才丢了我的行踪。没想到竟能够找到这里。”
李二道：“我要怎么办，怎么把你治好？”
孙老头道：“好孩子，我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前。这回受的伤都是致命伤，定然是活不成了，我留着这口气，就是要告诉你哥哥的消息。我感觉我没几个时辰了，你跪下，我有些话要对你讲。”
李二一面跪下，一面悲痛道：“不要啊，孙老头。早知道我便不该让您去找我哥哥。”
孙老头道：“孩子，命有定数，不必悲哀。我临终能有你这个徒弟在我榻前，心里已经是非常宽慰。你记住，我死后，就把我埋在这里，之后便去找你哥哥，不要想着给我报仇。如果找到了，两兄弟找个清静的地方，讨老婆生孩子过日子，不要想着争名争利的事情。如果没能如愿，要在世界上闯荡，你一定要记住我的四句话。第一，你练的武功，是我自创的《正华经》，还未曾有人见过，如果有人问你武功来处，你只说是家传秘籍，不可报出我的名字；第二，如果将来遇见一个身穿金甲手持金刀的人，不要和他打架，你不是他的对手，他若对你出手你必然没命；第三，你的武功，有最后一招，没有来得及教你，按照我给你教的练气的法门逆行经脉，一套招式打完，你的功力会因体内气血疾行在半个时辰内大大提升，但是此招断不可用，用则功力散尽而亡。第四，离开后不要再回来看我，安心过你的日子，我不喜欢被扰了清静。你记住了吗？”
李二道：“记住了。”
孙老头道：“你说一遍，我听一听。”
李二想了一下，缓缓道：“我只记住了不要去争名争利，不要报出你的名字，不要和一个金甲金刀的人打架，不要用最后一招。不知道对不对？”
孙老头却丝毫没有回应。
李二察觉不对劲，再叫道：“孙老头！”
孙老头仍然没有丝毫动静。
李二用手身在孙老头鼻孔处，早已冰凉如土，再握住他的手腕感知他的脉搏，已是形如枯枝毫无生气。
李二掩盖不住自己的悲伤的情绪，不住抽噎起来，泪水鼻涕混在一起，伏在孙老头边上久久没有起身。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多艰难复杂，一口吃的，一个住的地方，有个陪伴的人说话，足矣。生活却总是开他的玩笑，连他身边仅有的一点一点拿去。
眼看着李二只顾着伤心落泪，重山倒是心态平常一些，像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长者，走过来拍拍了李二，然后抱起孙老头的尸身，往洞外走去。
李二理了理心绪，跟着巨人走出来。原来巨人在洞外的石壁上寻了除干燥僻静的地方，将孙老头的尸身放在石缝的凹陷处，便是选好了孙老头的埋骨之地。他刨了刨地上，示意李二去下面找些泥土上来。
李二会意，贴着岩壁跳步下去，用自己的麻衣装上泥土，几个来回，孙老头尸身便被遮盖严实。孙老头生前叮嘱不想被人扰乱生后的清静，自然也不希望李二为他刻字立碑被人知晓他的名讳。
安葬妥当，在孙老头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已是天际发白。李二转身在石壁间眺望远山，只见群山起伏绵延不尽，层峦叠嶂飞鸟难寻。
如果不是要去寻找哥哥，李二倒想就在这深山腹地陪着孙老头安度余生，以洞为居冬暖夏凉，渴饮山泉饥采野果，亦或赏星观月，亦或学林中鸟儿啼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