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叶小桥枕边响了一声提示音。是沁凉的水滴声,就一滴。不扰人,轻易就淹没在万千繁华喧闹之中。但在静夜里,它像撩弦的手指,将困倦骚扰成不安、躁动。
然而前来骚扰叶小桥的并非“会游泳的机器猫”。他睁眼便看到了阴间来的使者。
“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下周我去西北参加研讨会,邀你同往。假期过半,别错过机会。机票我订,你准备一下证件资料。”
叶小桥点开日历。半年吧!还剩半年。那天他并没有当着肖文彬否认自己在默默倒计时。耻辱和痛苦被加了期限,忍受黑暗时就总能被远处的亮光抚慰,从而变得坚毅。而换个身份,当发现占有和控制总有一天终止,那种不甘心和紧迫感也会怂恿人向边界试探。
叶小桥将脑袋埋进被子里。
一墙之隔的唐一梅,听到了儿子重重的叹息声。她啜了一小口儿子睡前替她泡的银杏茶,微皱起眉头,琢磨这闷闷的声音背后,什么样的心事在翻涌。
第二天叶小桥刚出门,唐一梅就从床上支起身体。屏息听了会儿楼梯动静,方才下床。她打开卧室门,将活动区域拓展到了客厅,乃至卫生间。经过一夜权衡,她决定以更积极主动的姿态参与儿子的日常生活。她决定下楼。
最近一次下楼是去排队接受“义诊”。那天她第一脚踩上底楼的水泥地时,那种对她而言的紧张感和漂浮感,犹如阿姆斯特朗首次登月。这一小步,是她十年来向人间探索的一大步。她倚着墙根走,怕被注意到。到了队伍里,刻意将脑袋埋得深深的,怕被认出。撸起袖子将惨白细滑的手臂摊呈在阳光下,她听见身后有人发出了惊叹,这手保养得真好!她几乎全白的头发让人在她真实年龄上枉加了二十岁。那次体验最大的收获就是,没有人能认得出她来了。
刚得病那会儿,唐一梅曾去就过医。在皮肤病性 病防治医院。医生“盘问”得异常详细,护士的眼神异常微妙。从那以后,她再不去医院。她让叶小桥打听“最管用”的外国药,在家治疗。
刚开始她也下楼买东西。破楼东边不远处拐角,就有一家售卖日用杂货的小店。唐一梅偶尔去买些油盐酱醋。但有一次,老板娘亲自看店。唐一梅带着最和善的表情走进店里。卷着发卷磕着瓜子看“知音”的中年女人抬眼看清来人,随即背过身去,调大电视机音量。任凭唐一梅如何敲着柜台玻璃,她自是不理。那天起,破楼里的那间屋子,就是唐一梅的全部天地。
但今天,唐一梅要下楼了。她来到卫生间,正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然而她最先被一头灰白发吸引过去。头发及肩,是她自己剪的。每隔半年她都会修剪一次,但那些由黑到灰再到白的岁月残渣,她不会再收集下来了。
唐一梅梳了个盘发,额头上抿得纹丝不乱。再挑了件腰间松紧带已经垮了的墨绿色碎花连衣裙,踩上中跟皮凉鞋,又一次打开家门。
她想要步伐轻快,但是走了两步发现力不从心。身体间歇地流着血,小腹不时坠痛。她一手捂着,一手扶住墙壁。沿着通往小区大门的石板路,步步蹒跚地挪动。背后不时有孩子们蹦跳着经过,乖巧有眼力见儿的,会停下来询问:“奶奶,您怎么了?我扶您吧?”唐一梅笑着摆手。她想露齿笑,又担心对笑容生疏了这么多年,万一把控不好,适得其反。于是微微动了下嘴角。
太阳爱 抚着唐一梅光洁的额头和苍白干瘦的手臂。她喜欢这略带灼热的感觉。这感觉甚至蔓延至膝盖关节,让她脚步松快起来。她因此信心倍增。觉得一天这样锻炼下来,以后至少有能力掐好了点儿,去大门口接儿子下班。她愿意享受这两百米跟儿子在一起的人间生活。更为关键的是,有机会及时捕捉儿子的喜怒哀乐。她愿意相信,叶小桥还是当年因为高级饭盒而被同学侮辱,挂着一脸悲愤委屈跑回家的小男孩儿。
一周里,唐一梅成功接到儿子两次。有时叶小桥另有安排不能按时返家,她听了电话后叮嘱两句,便不再多话。唐一梅十分满意目前的母子关系。当然,在儿子某天告知她,将要出远门时,她本能地表达了忧虑。
“什么朋友请你去啊?”
“商学院里认识的。”
“机器猫吗?”唐一梅在那次极为不光彩地越俎代庖之后,一直心中有愧。这会儿主动提起,间接表达歉意。
“……”叶小桥觉得索性默认,倒省了事儿。
“去几天呢?花不少钱吧?”
“两三天吧。朋友出钱。”叶小桥依照他对唐一梅的了解,选择了最效率的回答。
“诶呦,你这个朋友倒是有钱又大方呢。”她若有所得地点点头,瞧着儿子淡然的脸,觉得那是故作镇定的一种兴奋。她不会忘记叶小桥五岁那年夫妻俩带着他作过的唯一一次旅行。
那是当天来回的短途旅行。目的地为一百公里外的海边滩涂。儿子没见过海,父亲一直记着满足心愿。但是青岛大连三亚……这些都不是他们去得起的地方。幸好近处还有黄海。虽然比不上碧海蓝天的高远绮丽,但是滩涂上光脚飞奔,拿水枪相互嗞着玩儿,这与贫富无关的天伦之乐,父亲无论如何都要实现。
“出去玩儿,桥一定高兴着呢!”唐一梅喜滋滋地躺了下来。她一直惦记着的“机器猫”,尽管此时在她脑袋里性别不定,但有一点她确信无疑,儿子遇见贵人了。
西北这座大城市不是最著名的火炉。然而在比拼高温时绝不怯场。
叶小桥带着最简易的行李,第一次飞行到了一千公里外。当年向他抛来橄榄枝的那所西北著名的大学,就在这座城市里。走到机场大厅外,急吼吼扑来的暑气让他一刹那产生错觉。他恍惚间以为自己是前来报到的大一新生。而身旁的肖文彬,则是慈善的资助者。
他们俩下榻的宾馆背后,是一条热闹非常的著名小吃街。抵达的次日,肖文彬全天研讨。会议间隙,给小男人发来几则暧昧的问候。均无回应。
叶小桥在房间里睡了整整一天,昏天黑地。午饭也没吃。饥饿感催促他意识慢慢恢复,而真正令他苏醒的,则是肖文彬的开门声。
“小桥,Wake up!”肖文彬显然心情大好。他将文件夹和手提包甩到沙发上,迫不及待地问候床上两眼迷蒙的妖精。
屋内冷气足,叶小桥蜷在棉被里,只露出一条腿。白萝卜一般的腿,横陈在肖文彬眼前。让经历了一天理性思考的肖教授顿时不知所措。
“小桥,醒醒!”他握住叶小桥的脚踝,拇指轻柔摩挲着,“饿了吧?我带你吃饭去!”他轻拍一把小男人的屁股。
小吃街。店铺林立,狭小绵长。白天积攒的热气不容易消散。加之人流如织,每家店铺哪怕只亮一只灯泡,都逼得人想窜上天空。更何况还有门前炭火烤着肉串。
“老板,来两支!”肖文彬快速扫视烤架上呲呲滴油的串儿,指着其中硕大无朋的两支说道。
叶小桥迟疑着接了过去。两根削尖的树枝,上面串着肥厚的大肉块,这显然不是他熟悉的食物风格。他并未着急下口。
“呵呵,不是钢签子穿的就不敢吃啦?趁热吃吧,别磨蹭了!”肖文彬摸摸他后脑勺。“严格来讲,这个是西北美食,而不是当地的。这叫红柳枝烤羊肉,南疆的特色。在新疆,这种红柳树随处可见,取材方便。你咬一口试试,有没有树香味儿?”
叶小桥耳边,夹杂西北方言的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而漂浮于它们之上的,是肖文彬循循善诱的平静讲述。他承认,肖文彬在这一刻是有魅力的。完全担得起“肖老师”这一称号。甚至于,他能从肖文彬眼睛里接收到慈爱。这种慈爱让他觉得足以护送他走完这长长喧闹的街。
“你也吃一串!”叶小桥被氛围感召,给肖文彬递了一根过去。
肖文彬大悦。然而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仿佛内心发生了一秒的博弈。
他们在一家特色饭馆里点了哪些菜,叶小桥不记得了。喝的是大明宫酒、太白酒还是杜康酒,也不记得了。不胜酒力,他在被肖文彬一路搀扶架到宾馆房间之后,瘫倒在沙发上。
“宝贝儿,起来洗澡休息吧!”肖文彬轻拍小桥的脸颊。他手指贴着的这张脸,红晕正从皮肤深处渗出来,在他指间娇艳呢喃,夺人魂魄。他解了小桥的衣扣,也解了自己的。贴合上去,他让两具赤裸的上身彻底交融。气息渐渐粗重起来,他感觉到身体某个部位的异样。但是他极力忍住,强行逼退让他身体不住地颤抖。
“小桥,你知道我有多想吃了你吗?”肖文彬亲吻叶小桥酒气逼人的嘴唇。
“吃什么?肉串儿好吃!你也吃一个……”小男人竟然在迷糊中回应他。
肖文彬先是一惊,随后又哭笑不得:“你知道你最吸引我的是什么吗?”
“什么吸……”
“你身上的破碎感。还有矛盾感。你明明内心顶着一股劲儿,可是看起来又淡泊出世。”肖文彬坐起来,这个姿态便于他梳理思路。
“破的……我的一切都是破的,住的楼也是破的……呵呵,你住过那样的房子吗?”
“那有什么呢?连红尘都是破的。”肖文彬抚摸叶小桥平滑的腹部,“小桥,如果不是残存的一点点理性压着,我真的会吃了你。我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告诉我,我对你的爱有多强烈。但是道德,他妈该死的道德,又拼命拽着我,提醒我边界,该死的边界……”
“我要吐……”叶小桥话音未落,身体已经一跃而起,踉踉跄跄奔向洗手间。一通翻江倒海过后,他冲干净面池,也洗干净脸。抬头,在镜子里看到了“叶小桥”,以及步步逼近的肖文彬。
“他”换上玫瑰色的胸 罩,和玫瑰色的丁字裤。“他”闭上眼,心想着,醒来天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