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兴许不兴许,我还是说,二十五岁的时候,我不用努力,就会有个不错的未来,这个未来里有我想要的所有,因此我并不用像老马一样很努力地活着,我很,怎么说,我一直都迁就着自己,迁就着自己走向那个预设好的未来。这顺了我爹的心意,同时,也顺了我的心意,这样两全其美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
我把“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这两个词儿告诉老马,老马打了我一巴掌,并且厉声对我说:
“赵琛同志,不能这么堕落,你要自己生活,自己奋斗!”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我们买完衣服之后,那个漂亮的大衣终究还是被我买下来了,尽管我付钱的时候,老马显得惊慌失措。我说过,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老马,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都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强人。果然,在我们逛完街回来之后,她就向我表露出她强势的一面。
老马以前,从未问起过我的家庭,我也从来不肯提。其实说实话,之前老马还是想要了解我的家庭的,有好几次,她都非常明确地暗示我,让我讲讲自己的家庭,可我每次都充耳不闻。她觉得我笨,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可事实上,我完全理解了她的意思,只是我觉得我的家庭无趣得很,没什么好谈的,因此我总是闭口不谈。但这却让老马接收到了一个错误的信息,她以为,我闭口不谈的家庭肯定跟她一样,都是穷光蛋,所以在我们交往了一段时间后,她也就不再让我讲家庭里的事儿:她怕揭开我的伤疤。不仅如此,她还处处照顾我,并且尝试着给我建立一种意志,永远不像生活服输的意志,但那会儿我觉得她简直傻极了,生活对我来说,算是温润圆滑的,我用不着向它服输,因为我自个儿就已经对它投怀送抱。
我知道老马那时候这样严肃地批评我是因为我花了三千多块买了那件女士大衣,尽管这大衣值这个价,并且老马很喜欢,但我还是挨了批评。老马教育了我半天,最后从自己的票夹子里取出一千块钱,递给我说:
“呐,本来想给你一千五,可我现在只剩下这么多了,剩下的钱,我下个月再给你。”
我忙说不用不用,咱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买个大衣都要分你我的话,实在是太见外了。但是老马态度坚决,语气强硬,一定让我得收下这钱,她命令我说:
“拿着!”
我只得伸出双手接过她递过来的钱,结果钱刚一到手,老马就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
我简直受宠若惊。
她说:“呐,这是我奖励给你的,为你今天花大价钱给我买衣服,平日里,你吃穿都节俭,到给我买东西的时候,倒是阔绰大方,赵琛同志,这点儿表现良好呀,继续努力。”
我说:“是!以后一定铭记在心!”
但是遗憾得很,我这话说出来,不到两天的时间,我跟老马的关系就恶化的不成样子,她挂我电话,拒绝与我见面,并最终悄无声息地从我的生活中退出去——也并不是悄无声息,她走的时候,倒是蛮有情怀地给我留了一封信。
事情大概是这个样子的:关于我的家庭,我一直不肯开口,即便是我大学同学,他们也不知道我的家庭到底如何。我身份证上的籍贯,精确到某某镇某某村某某号,所以我的同学们大抵都知道,赵琛是个农村人,即便不是,至少也算半个土娃子。
但是遗憾得很,精明如他们,在这儿却猜错了。我十岁之前,的确是住在乡下,可是从那之后,我便搬到了城里的大房子,原因嘛,当然是我那混账老爹发达了,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发达了之后,我身为他儿子就跟着一起沾光咯。我爹羡慕沾光后的我,他瞧见我搬着行李傻愣愣地走进大房子,就啐了一口,狠狠地说:
“真是便宜你小子了。”
我爹说的没错,真是便宜我小子了,否则的话,他也不会想当他自己的儿子。
但是,我爹虽说发达了,我的生活也因这发达改变了,我却并没有变化许多。这是真的,我不骗你。我爹为了在我面前显摆他的阔绰,每月都会给我一笔丰厚的生活费。他给我生活费的时候洋洋得意,好像我应当接到钱之后跪在他面前叫他爸爸一样,但说实话,我从来都没有。因为我是个面瘫,我无法在接到钱之后,摆出那副欢欣雀跃的表情来,更无法跪在这个得意的男人面前叫他爸爸。我就只是轻飘飘地接过这钱,嗯一声,然后离去。留下我爹在我背后骂骂咧咧,说我他娘的生出个白眼狼呀,这狗东西就不会跟我说声谢谢?
但我虽说拿了我爹的钱,我却不用,或说很少用。我把这钱的大部分,都存到自己的信用 卡里,然后仅留下我所需要的花销。我从十岁开始,我爹每个月都会给我钱,一直给到我大学毕业,但我的日子过得却与平常家庭一样。我是说,我从不会买那些无用的东西,我觉得那些玩意儿毫无意义。我也绝不会买那些所谓的奢侈品,因为我完全不认识那些金光灿灿的品牌。我没有什么娱乐,也并无兴趣,因此这钱就一直给我攒了起来。任谁都不知道我有那么一大笔丰厚的资金存在我的信用 卡里,即便是我爹,倘若他知道我存了这么一笔钱在银行卡里,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然后揪着我的领子厉声问我:
“偷偷存钱做什么?”
要是小时候,我或许会被他拎起,可现在我已经长到了一米九多,要比我那混账老爹还要壮硕,因此我也就不再害怕他什么。遇到这样的局面,我只有把我爹的手拂开,然后回答他:
“不做什么。”
对于我这样毫不在意地回答,我爹一定气恼的不行。我用这种不着痕迹的口气跟他对话,这说明,我已经不把他放在眼里。但说实话,这并不是我刻意为之,我也不想跟我爹闹翻,毕竟,跟他闹翻之后,我并没有什么好处可得,兴许我还会丢掉那个不错的未来。
但我是个面瘫,我说话总是这样,而且,我也回答了我爹的问题,他问我攒这笔钱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你看,这个回答恰如其分。当然,他恼怒的另一个原因,有可能是他觉得我向他隐瞒了自己的想法: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去屯钱呢?他肯定这样想,这就是我爹的混账逻辑,他总是认为,人不可能去花费时间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儿,遇到一件事儿,他总是想着追根溯源弄清根本。这想法没错,但是我总是觉得多此一举。况且,我也的确经常地花费时间去做许多无意义的事儿。就好像我莫名屯钱,其实并没有什么目的性,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屯钱做什么,可我爹偏偏要让我对这一行为做出解释,那我他妈的就有些烦。
但不论怎么说,我这么多年屯下来的钱还都平平稳稳地在信用卡里躺着,一点儿都没有随意走丢。我并不在意它们存在与否,我也丝毫不在意它们的多少,它们愿意平静地躺在那里就躺着,不愿意躺的话那我也没办法,只不过那样的话,我多多少少会有些麻烦,我不怎么喜欢麻烦,所以我还是想让他们安静地躺在那儿。
我与那些钱最后的接触,大概就是三个多月前,那时候我刚刚付完帐,给老马买下了那件女士大衣,不久之后,我的手机就来短信提示了。这条提示短息我并未细看,反倒是老马将我的手机抢了过去,然后一副夸张地样子对我说:
“哇,琛哥,你有这么多钱?!”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衣着穷酸的小子银行卡里有这么多存款,自然,老马也不会相信,她是个精明的女子,有时候我跟她耍小把戏,她都会一眼看破。她的精明还表现在另一个地方,就是她即便看穿了我的小把戏,也绝不会说出来。她总是尽力地配合我,并在配合我的过程中竭力憋住笑,每一次,只要我瞧见她那副神情,就知道自己的谎言穿帮了。瞧见她随时都准备捂住肚子在地上笑得打滚的样子,我简直羞得无地自容,自此之后,再也不敢在她面前说假话,以防再次被她戏谑。
老马要我解释这钱的来历,绝不能有丝毫的隐瞒。我瞧见她那副样子,就知道,我必须得告诉她一切了。也罢,明天我就得带她去见我爹,今天晚上,告诉她一切,多少显得有点儿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