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部地牢,冰冷的窗棱将苍白的光分割,一道映着倚墙蹲坐的李邺,一道洒向魁梧挺拔的高照。
“太傅今日下葬,我替你拜过了。”
李邺没有说话,但腕上的镣铐摩挲响了一声。
“陛下决心彻底铲除螣蛇。你藏着的掖着的,迟早会大白天下——譬如你想以死掩护的同党。”
“多年来苦心孤诣,值了,”李邺冷笑,“当凉人的脚步踏上江南这片土地,后世会铭记我辈曾洒下的热血,而你们,终将为世人所唾骂。”
“祭酒说的冠冕堂皇,无非也是追名逐利。以祭酒在诗文上的造诣,足矣流芳百世,何苦搅入官场的泥潭。”
“高照,你太不了解文人了。古往今来,你见过哪个文人一生只为写写那些无关痛痒的诗词而活。老头子背弃凉国,被你们称赞弃暗投明,可孰为明,孰为暗,”李邺抬起头,望着狭小的窗户外透进来的光,不屑一笑,“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高照一愣,一时间竟然想不出如何反驳。“既然祭酒不关心李府之事,我多留无意。”遂转身离去。
“等等,”祭酒撇过头,昏暗中的长髯稍稍缭乱,“我有个问题。”
高照停住,亮出一块金灿灿的腰牌,“祭酒是想问这个?”
李邺的眼神划过腰牌,回到高照身上,等着他的答案。
“查案嘛,不能太招摇。偷着查,能省去很多麻烦。”沉闷的气氛里高照难得一笑。
“你什么时候和魏帝串通好,演了这出戏。”李邺身子微微前探。
高照收起腰牌,转身向外走出两步,道,“在我回京前,父亲进宫替我传的话。”
“我自诩算无遗策,竟然漏算嘉毅侯,哈哈哈——”
背后,悠长的走廊回荡起祭酒清冷的笑声。
重阳节后,上京城的天空就阴了。秋雨毫无预兆地落下,洋洋散散如薄雾般。撑不得伞,高照淋着雨漫步街头。有些湿冷,冰得后背的伤口疼。“成王败寇”、“弃暗投明”,李邺的话在耳畔回响,高照想不明白。
“将军!”
简朴的马车停在高照身旁,祝筠跳下马车,点着脚尖,用袖子为高照挡住秋雨。
“冉大哥不是和您一起吗?下雨也不撑伞,伤势加重可怎么得了。”祝筠推着高照上了马车。
“你去哪儿了?”高照见祝筠衣上的水花,这才发现自己衣服已经湿透了。
“前两天张罗着把竹息酒坊的酒放到醉香居卖,今天和醉香居的老板签了契,收益四六分。”
“醉香居啊,那应该能赚不少。”
“比放酒坊里多赚一倍,”祝筠抽出毯子给高照披上,“将军您方才路上是在想事情吗?”
“在想祭酒的话,”高照裹着毯子,“在想我若换作祭酒的身份,会不会做出同样大逆不道之事;在想我打了这么多年的仗,究竟是对是错;在想赢家书写的历史,是否是颠倒黑白之言。”
“那祭酒究竟说了什么?”祝筠好奇问。
“他说,所谓太傅背弃凉国、弃暗投明,不过是成王败寇。何为明,何为暗?”高照看着祝筠,虽然不打算从他口中得到想听的答案,但找个人倾诉总胜过憋在心里。
“英明的将军竟然被祭酒的诡辩和曲解绕进去了,”祝筠酒窝浮起,“祭酒不过是把它们的因果颠倒了而已。明之所以所以为明,是因为民心所向,是顺天而为,是正义所指。因为心向光明,所以才能成就王者。暗之所以为暗,是因为不得民意,是违背天道,是不仁不义。不得天时地利人和,故而一败涂地。将军心中有正道,所行之事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百姓,足矣。”
高照怔住了。
“况且史官傲骨铮铮,秉笔直书,岂会为权贵所胁迫,篡改历史。”
“听你这么说,到似我庸人自扰。哈哈——”高照颇得醍醐灌顶之喜,不自觉摸起祝筠的脑袋,越摸越喜欢。
十日后。
九月廿一。宜祭祀、祈福、安葬,忌赴宴、出行、恩赦。
“天不错。”高照信步登上高台,绸云翻滚,一望无际。
“山雨欲来风满楼。高大将军的审美果然不同常人。”齐时衡握着扇子拱手道贺,“尚未恭喜将军官复原职,今日特此补上。”
“去去去,揶揄我终于爬回来了吧。你这张狐狸嘴还会说客套话。”
“本相平步青云,靠的就是这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狐狸嘴。”齐时衡的扇子骄傲地指着自己的嘴巴。
“我若生出你那样一张嘴,现在已然封侯。”
“到底是生在帝王家,骄纵跋扈有特权。你若学会左右逢源,那就是泥猴成精了。”
“真损。旁人知道你这骂人不带脏字的本事吗?”
齐相一笑,哐啷扇子展开,一副玉树临风翩翩君子之姿展现在高照面前,“本相于世人眼中一惯是温文尔雅的。”
高照白了一眼,“晋王何时回京的。”
“昨晚。陛下传旨,晋王就马不停蹄赶回来了,脸色有些难看,许是累的,也不排除心有怨气,”齐时衡倚着城墙眺望整个上京城,这副壮丽之景,还是第一次见,“细究起来,这事儿真怪不到我头上。钦天监算的好日子,你挑的地方,陛下定的由头。你说是吧。”
“但你全程知情啊,大丞相,”高照整理好着装,一个眼神甩给齐相,“时辰到了,入宫吧,莫要误了今日的好戏。”
金英园内百官齐聚。往年中秋前后会有观潮盛筵,各地官员来京朝贺,昔日同窗相见,热闹非凡。今年朝局不安,万事从简,皆以为宫里不会再操办宴席,没想到陛下竟又下令办了。不只是办了,还选在皇宫内的金英园,且只有京官有资格参加,明眼人便晓得此宴不同寻常。
“这是什么情况,王爷治水有功,也不至于宴请文武百官来庆功,莫非是陛下属意我们王爷,选定我们主子继承大统?”
“不好说,若真是庆功,以往都设宴在长兴殿,选露天的金英园,吾实在难解陛下深意。”
“方兄说的是,这阴沉沉的鬼天气,真若一场雨淋下来,那就是打咱王爷的脸。就该将那布置宫宴的总管拖出来发落一百大板。”
“你们三个活腻了,”晋王负手而立,低声呵斥,“妄加揣测圣意,该当何罪!”
“王爷息怒。”三人一惊,围着晋王足下跪了一圈。
“人多眼杂,管好自己嘴。再敢妄议,本王削了你们脑袋。”
“是,是。”“谨遵王爷教诲。”
“起来吧。”
明王和其他皇子皆未到,亦不见将相踪影。晋王绷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寻了个位置落座。
“王爷,听说金英园的选地是高将军提议的。至于日子,是陛下命钦天监推演出来的。”近侍凑近低声道。
晋王嘬了口茶,“不必多言,听父王安排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