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信霞
芸芸熙攘却非昼,十指难相扣。
昨日又见君,弱肩伤处,泪眠枕欲透。
约伴西库黄昏后,月下捡红豆。
荷莲有并蒂,不惹暑风,花落催人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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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熟悉的娟秀小楷,字里行间满满的挂牵与幽怨,中信的眉头紧蹙,脸色难看,见字如面终是更加难抑的心酸,只能将信笺狠心丢在一边,却又小心地再度拾起,不自觉读出声来,已然是雾起眼眸……
“好个催人瘦啊,”知昔不知何时又悄然回转,玩笑道:“我看胖乎乎的,挺好的,瘦了可就不好看了。”
“姐~”
中信不好意思地喊了一声,依然拖了长长尾音,知昔听了,也便不再调侃弟弟,却是愁上心头:“你该怎么赴约呢,你敢跟爸请假吗?”
“是啊,我也正发愁呢,没有正当的理由,爸也不会同意啊。”
这会儿,中信真的有点儿黔驴技穷了,无奈地看着纸上那两个字,他又如何不懂她的心思呢?信霞既是她名字的谐音,又是两人名字各取一字,更是让自己相信,她也在日夜被思念煎熬着。
信,当然相信了!可困住自己的不也是这个字吗?从小到大,顾家的孩子被约束在谦善与礼信之内,原来撒谎这个极其简单的事情,对于他们而言,却成了跨不过去的沟坎。
看着中信脸上的愁云渐去,知昔问道:“想到办法了?”
“嗯,就看你帮不帮忙了?”
知昔毫不犹豫地说道:“说吧,我一定帮忙。”
“你说你去同学家,怕黑,带上我,不就行了。”
中信眉飞色舞地说出了他的最佳方案,可一直秉承乖巧诚实的知昔,这次有些犹豫了,可看到弟弟那期切的小眼神儿,她的心软了,最终还是郑重地点点头。
第二天,乘着夜色,迎着晚风,知昔带着中信欣然赴约去了。
自行车是知昔找小赵借的,绿色的邮政专用自行车,这大抵算是最低级别的公车私用了吧,小赵还贴心地降低了车座。
三个人的约会,竟会是如此的和谐。
心霞笑意盈盈地端椅子泡香茶,举止得体,落落大方,一声声‘姐’,叫得知昔心喜不已,便找了个看荷花的理由,将独处的空间留给了二人。
心霞颤声问道:“伤口还疼吗?让我看看。”
“没事儿,早好了。”中信轻描淡写地回答着,并没有展示人前的意思。
“给我看看。”
她坚决地说着,并亲自动手掀开他的上衣,露出那处伤痕,一个暗黑色的结痂,看着像颗小小的心。
她伸出食指,小心地抚摸着,已然是泪眼婆娑,随即便投身入怀,脸贴着伤口,呢喃着:“这么大的人了,就不知道怜惜自己吗?你受伤了,你流血了,你勇敢了,你不怕疼,可我呢?你这样吓我,你怎么狠得下心呢?……”
这絮叨劲儿,都超过月英了,中信本想开个玩笑缓解一下,一阵微风吹过,胸口感到了湿漉漉的凉意,他蓦然发现脑袋好空,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抱紧她,任由她的泪水尽皆融入衣衫,把她的思念、哀怨、喜悦全部纳入心田……
“唉~月亮快要落下咯。”
一声叹息传来,却是知昔在望月轻言。
心霞慌乱地推开中信,羞红着脸,不敢面对‘姐’,像极了初见家长的小媳妇儿。
“姐,”中信拉过心霞的手,十指相扣,神色肃然道:“谢谢!”
“切~这还是我小弟吗?”
知昔瞪了中信一眼,而后,端出一幅长姐的架势,对着低头不语的心霞说道:“嗯,两个都是老幺,姐真心祝福你们,这以后相聚的时间多着呢,今天太晚了,我先带他回去了。”
长相送,
恨夜短,
离影不见;
暮色浓,
望不穿,
雾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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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往后的日子里,知昔与中信时常一起外出乘凉,或白鹭论赵,或西库饮茶,仲夏邀晚风,逍遥慰平生。
月有盈亏,人有遗憾,该来的还是要来:
中智高考成绩尚可,省内财会本科;
知昔抗争失败,被迫回城接受相亲;
中信不出意外地考砸了,必须复读来年再战;
心霞未能考进县中,选择在邻镇的高中就读。
人生何处不相逢,无奈复读的中信,刚进班就发现了,那位曾经正义凛然的班长,他那一如既往地执着,让中信很是触动,镇上的孩子有几人不盼着走出这方小天地呢!
也许是当初结下的善缘,两人居然相视一笑成了朋友。
班长与心霞是一个村的,他坦言,其实他很喜欢新霞,但考上县中进而考上大学才是他的当务之急,儿女情长不是他现在可以考虑的。
说来好笑,那一次的仗义直言,他知道不能惹事,也惹不起事,但因为新霞的一声低语抱怨,他就冲冠一怒了,结果,反倒是成全了中信。
唏嘘之余,不得不感叹缘分之妙不可言啊!既为了少年心性的冲动而掩面,也为了赤子之心的纯粹而慨然!
因为有了班长这只鸿雁,中信与心霞得以书信承载相思,甚至还捎来过几根鱼竿,随附的信中写道:
知你志不在学,不欲陈词规劝,惟愿敛戾和和。你有烦忧,惜不能伴,可垂钓于野,杆立两只,如我在畔,西边有霞,望闻切切~
中信合卷长叹,心霞待我,可谓懂,可谓顺,可谓喜,可谓知,吾道不孤,悉心馈之,意恐不及啊!
思念倍增,孤独尤盛,志趣不展,意兴阑珊,安静下来的中信每日看书如常,偶有持杆钓野。
混了一年,再次奉上不言而喻的成绩,令顾家颇为蒙羞,虽未体罚,言辞却甚是严苛,似乎考不上县中就是最大的忤逆,不延续哥姐的荣光就是顾家的罪人。
老顾引经据典多为劝学,中孝比拟自身诉说遗憾,中礼几欲动手愤然离场,月英声情并茂论及饭碗。
然,中信却是坦然受之,心有大愿!
熬过轰炸便是短暂的和平,中信还是照例去铺上帮忙,老顾依旧不喜不拒,大多让他拉风箱和学做冷活,若中信主动询问,则问之必答且举一反三,一旁认真听着的还有新徒弟江海。
原来的小三舅月道不足一年便已离去,直言打铁太苦,还不如出去打工。
江海是一个绕了十八道弯的远方亲戚,与中信平辈论称呼,白净的皮肤,高高的个子,憨厚有余机灵不足,不怕吃苦肯学习,就是悟性差了些,但胜在老实本分,肯卖力气。
因为是自家铺子,没有了繁重的加班,干多干少也没个定量,老顾的身体还算不错,每天都是早早地收工下班。
这天打烊,中信跟着老顾回家,刚一进门就发觉有些不妙。月英虎着脸坐在堂屋正中,侄女顾月还蹲在地上翻找着什么。
月英拿着一张照片直接向中信发问:“她是谁?”
中信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那是每晚都伴他入眠的人。中信没有回答,伸手抢回照片,怒目而视着侄女顾月。
“你看着我,那个女的到底是谁?是不是老任家的那个?”月英激动地怒吼着,中信从来没想到,一向和善的母亲会有那样凶蛮的一面。
中信指着侄女,也不再压制怒火,直接怼了回去,而且还是质问的语气:“你管她是谁?为什么先不管她,纵容她乱翻我的私人物品?”
“哼哼,我说你怎么就是考不好呢?心都勾跑了,还学啥学啊!”月英并不觉得自己有过错,显然她已经知晓了。
在家一直是乖宝宝的中信,可不敢继续直面月英,而是一把拨开顾月,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那些信件大多都被拆开了。
小家伙脚没站稳,一下跌坐在地上,当即就哭了起来,月英是典型的隔辈亲,见状赶忙起身护住,怒不可遏地指着中信,骂道:“你个小东西,反了你了,老顾,你还不管管?”
这一瞬间爆发的争执,老顾还没搞清楚状况呢,他坐了下来,才不急不忙地询问道:“你总得让我知道怎么回事吧,有什么问题不能心平气和地解决呢?”
月英当即就描述起来,很快便还原了事情经过:
原来,顾月跟着月英过来玩儿,小家伙也上小学了,不喜安安静静地看书,甚喜翻箱倒柜的讨嫌,而身为奶奶的月英却根本不予管束,任由小家伙在中信的房间里折腾,竟然把藏在床下的盒子也给找了出来。
打开后,发现了照片与信件,小家伙居然拿着照片给奶奶看了,月英觉得有问题,就让小家伙读那些信件给她听,宣纸上走笔的诗词,言辞过于晦涩难懂,但普通信纸上,还是偶有情意绵绵的白话。
月英听着听着就火大了,照片上的女孩她是认识的,毕竟她也经常去那个商店买东西,与心霞的嫂子还唠过家常。
听完,老顾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了看中信,便伸手拿过那几张宣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