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人整齐地就站在外面,绝不踏进第二楼一步,这无疑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精锐。
风雪在这一刻也逐渐变小,然后停止。
长街还是一如既往的寂静。
上官惊云等人看闲颂诗的眼神忽然变得紧张起来,祝小云扯了扯闲颂诗的衣角,悄声道:“闲大哥你倒是想想怎么办啊!”
闲颂诗站在原地恍如一个死人,他已失了魂魄,后背不断渗出冷汗,棕黑色深不见底的瞳孔透出几分恐惧。
他在恐惧什么?那群人?
丁一心笑了笑,冷嘲道:“闲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闲颂诗没有回答,回答他的是门外一个年轻又神圣的声音:“神老板只要肯让我们带走雪恨别,莫说十倍,哪怕是二十倍,我们也付得起。”
丁一心又笑了,“抱歉,雪恨别雪公子于我家主人有大恩,绝不能让别人带走!”
话音刚落,只见第二楼上下又出现一批训练有素、穿着统一的打手,瞬间里外成两方对阵。
只见神秘缓缓将手中茶杯放下,然后左手食指朝外面指了指,马上,打手们自二楼一跃而下,冲出门外,瞬时厮杀声起、兵戈声响。
门外的红灯笼又开始摇晃,晃得愈来愈急。
几乎所有人都在混战中厮杀拼搏,雪恨别恨恨地看着眼前一切,此刻他连喘气都十分困难,眼前的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好像下一秒他就会倒下去。
突然,门外一点残影略进,直奔雪恨别去,倏忽一闪,再一定睛,雪恨别竟已没了踪影。
雪虽已停了,但走在路上,偶尔还是能感受到冷点打在肌肤上。
外面的世界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扬州城外的枯树枝头也积满白雪,仿佛下一刻那雪就会将树枝压断。
这里没有大红灯笼,只有无声无息的雪。
雪恨别被人托上马车,意识还在朦胧当中,只依稀听见前面似乎有一个女人在驾车,然后他便没了意识。
车驾的很稳,故而雪恨别睡的很沉,以至他醒来时已是三天后。
这日天朗气清,冬天的阳光不是很烈,暖暖的照在人身上十分舒服,只是深吸一口气,寒意还是会沁到人骨子里。
雪恨别睡眼惺忪醒来,伤口已被人清理上好药,也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身上盖着一件黑棕色的裘袄,旁边的矮桌上摆着一道淡淡的檀木熏香,难怪这一觉这么舒服。
驾车的人听到车内轻微的动静,于是掀开帘子,见雪恨别已有所好转,开心笑道:“你终于醒了。”
雪恨别看着眼前穿着暗紫色衣服的女人,不明所以,警惕地问道:“你是谁?”
话刚问出口,又觉有失偏颇,马上又改口:“是你救了我?”
女人淡淡笑了笑,点点头,“是我,我叫阮浓香。”
雪恨别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人,又回想起那日她一跃而进将自己带走的情景,得出几个词:端庄、优雅、利落。
她长得好看,绝对是人群中万里挑一,这样的女人走在大街上没有谁不会为她回头的,但她偏偏却穿了一件如此颜色老气的衣服,雪恨别忽然有些笑不出。
他艰难地撑起身子坐起,凌厉地目光斜盯着女人,问道:“救我,你有什么目的?”
阮浓香满意地笑了笑,忽然走到他身边坐下,然后一点一点慢慢凑近他,对上他的双眼,轻声说了四个字——“息花刀法”。
然后她立刻起身又出去驾车。
雪恨别呆愣住,马上又突然笑出声,这一瞬间,他的双颊已变得十分滚烫。他既惊讶于阮浓香的坦率直白,同时又有些欣赏。面对这个要抢息花刀法的女人,他非但不讨厌,甚至对她有些好感,甚至可以说是一见钟情。
不过这种“一见钟情”的苗头很快就被雪恨别掐灭。
马上他又消沉下去,抿着嘴郁郁寡欢。
身上的伤口虽说已经处理好,姑娘的马车也驾的很稳,但他毕竟受的是重伤,只差一点点儿就要去见阎王,身上剧烈的疼痛令雪恨别脑海里又开始不断重复那日冬至的画面。
他始终忘不了闲颂诗背叛他时的奸笑阴险,更忘不了祝小云对自己的冷嘲热讽,亦将上官惊云得逞的骄傲记得清清楚楚。这三个人,他把他们当做兄弟、妹妹、甚至是亲人一样关心照顾,他们已经认识了三年,三年!只因为一套江湖吹捧虚传夸大的息花刀法,他视若亲人的兄弟们就要对他刀剑相向,取他性命!
雪恨别实在觉得可笑,闲颂诗与自己是无话不说、无话不谈的好兄弟,难道他会不知道自己的息花刀法究竟如何?他也觉得自己无比愚蠢——因为他现在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天下第一大笨蛋。
自己何故要用真心去换这些势利小人的真情?何故要事事以他们为先、为他们考虑,只是为了换取他们做自己的朋友?即便他知道这些人有朝一日还是会离自己而去,即便他深知这些人接近他只是为了面子,为了当“天下第一厌胜刀,名满江湖雪恨别”的朋友,他仍旧义无反顾地和他们结交,帮他们解决困难。
因为他实在太寂寞,也更怕孤独。他已经受够孤独的生活,他需要有人同他说说话,陪陪他。他用真心真情去待别人,却什么也没得到,可是他不怕,只要有一日他们能和自己说说话、坐在一起吃吃饭,他也是开心的。
雪恨别早已准备好要度过这样的一生,即便他活得很累,但如今却是一点儿机会也没有了。
他变得意志消沉,变得萎靡不振,变得郁郁寡欢。
就这样,阮浓香驾着马车带着雪恨别至少已走了上百里。
阮浓香听不见车里的动静,除了车轮压上积雪的声音,她甚至也听不见雪恨别的呼吸。她的耳朵一向很好,对人的感知力更好,而这样的宁静让她不免有些担忧。
眼见前面有一处酒家,阮浓香思衬一番,驾着车最终停在酒家不远处一处隐蔽的林子里。
她走进车里,拿上佩剑和钱袋,又看了眼雪恨别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有些心疼地说道:“我去买些吃的,你就在这儿别出声,我很快回来。”
雪恨别没有回他,双眼无神死死地看着一处,阮浓香叹了口气,兀自下车朝那酒家走去。
“老板,二两白干,一斤牛肉,两盘青菜,哦,再来两碗饭!”
“好嘞客官儿——”
“快些,要带走。”
雪恨别在远处掀开帘子观察着远方阮浓香的一举一动,这个女人出现得实在奇怪,自己与她素未谋面,何故她当日知晓自己在第二楼遇险?又是如何能将自己从那些人手下救出?难道她自始至终的目的就只有息花刀法那么简单?这所有一切都疑点重重。
盯着阮浓香的背影,雪恨别不禁陷入沉思。
不久,阮浓香便转身回来,他赶快关上帘子,闭目养神。
女人进帐看了看雪恨别,似是发现他所思所想,忍不住轻笑出声,然后将饭菜放在矮桌上,笑道:“雪公子舟车劳顿这么久,身上还带着伤,先吃点儿东西吧。”
雪恨别这才缓缓睁开眼,神色凝重盯着眼前的女人,嘴唇轻微动了动,像是想问些什么。阮浓香自然看出对方想法,也不予回应,只说道:“先吃饭。”
雪恨别一动不动,还是盯着她。
阮浓香脸上仍旧保持着高傲的笑意,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我知道雪公子不喝酒,这茶是西南特产的普洱,尝尝?”
说着,她将茶推给雪恨别,随即又说道:“雪公子想知道什么?”
“全部。”雪恨别说道。
战斗在大红灯笼吹灭后停止。
当世界又变得黑暗,寂静的长街也失去它唯一的光源,第二楼就只剩下伤者的喘息。
黑暗中闲颂诗等人仿佛听见对面一声女人的轻笑,他们以为那是自己的幻听,于是并没有放在心上。
随即,只听丁一心说道:“白护法,若你玄星楼执意与第二楼斗下去,对我们彼此双方又有什么好处?雪恨别已被人带走,你们不带人去追?”
丁一心话音刚落,便听见门外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已慢慢走远。他口中的“白护法”还没有走,仍定定地站在门外,好像一根柱子立在那。
片刻,那柱子终于出声,“玄星楼不愿与第二楼为敌,不过今日第二楼的损失,我想这位闲颂诗闲公子会赔偿的。”
说罢,门外一阵风声吹起已灭了的灯笼左右摇摆,屋檐下悬挂的竹牌发出叮咚的清脆响声,祝小云再追出往外看时,门外已无半分人影。
有人又重新将灯点亮,于是闲颂诗脸上懊恼紧张的情绪立刻被在场所有人瞧在眼里,第二楼的人无一不在嘲笑他,即便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喽啰小卒也在笑。那笑就是羞辱,可闲颂诗没有任何办法,他只能受着。
玄星楼的人已经丢下自己撤离,这原本是他的同谋,更是他的靠山,但他现在已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被人抛在原地。他的兄弟朋友们看着他不知所措又惶恐的模样,自己亦有些后悔跟着闲颂诗干了这一票,现在第二楼的惩罚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只听身后,神秘敲了敲桌子,丁一心立刻退回,俯身低下去听神秘的指令,不一会儿,他的额头皱得就跟腌菜一样,走上前来,不悦地同闲颂诗说道:“你们有两条路,第一,在第二楼打二十年工。第二,找到雪恨别,并且,将他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祝小云闻言,立刻跳出来大声嚷道:“你这是在逼我们去死!那雪恨别如今将我们视为仇人,他若见到我们,还不把我们扒下几层皮来?”
丁一心冷哼一声,“你们也可以选择为第二楼打二十年工,二十年,也不过就是你的青春而已。”
祝小云这下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捏紧拳头在地上直跺脚,正欲冲上前找丁一心理论,却见闲颂诗忽然出手拦住,开口说道:“我会将雪恨别带回来。”
他像是用尽浑身的力气去做这个回答,因为刚说完这话时,他整个人就仿佛老了二十岁,腰板不再挺得笔直,双肩垂下去,就连眼里的神光也黯淡下去。
神秘忽然向几人抛出十粒红丸,几人满脸疑惑,正欲开口发问时,只见闲颂诗已将那红丸吞下。丁一心这才满意地笑了笑,说道:“这叫油心丹,本是一种治病的灵药。不过……用在普通人身上嘛……便是杀人的毒药!”
祝小云怒斥道:“你!你这你们这些杀人的恶魔!”
丁一心也不在意,反倒悠闲地笑了笑,道:“放心,这药两个月发作一次,若你们带回雪恨别,主子自会将解药给你们。”
“哦对了,记得将第二楼打扫干净,明天主子还要开店的。”
说罢,神秘起身走上楼去,紧接着丁一心与在场一众人也纷纷离开,只留下几个小卒子盯着闲颂诗一等。
祝小云恨恨地盯着神秘与丁一心离开的背影,心中已将二人以最恶毒狠厉的话语咒骂千万遍,脸上的表情当然也十分扭曲,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闲颂诗一言不发,他蹲下身去一点一点耐心地捡起打烂的瓷碗碎片,在场的人谁也不敢同他说一句话,从他的本应中,他们本能地感受到一种压抑的阴郁。
雪恨别终于肯吃饭。
阮浓香坐在一旁,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对面吃饭的男人。
“闲颂诗后面是玄星楼的人,那日来的是玄星楼日月星三护法之一的日护法白宋。而救你的神秘老板与其侍从丁一心,想必你也不陌生。”
雪恨别夹菜的手顿了顿,问道:“玄星楼?近几年自西域来到中土逐渐兴起的那个玄星楼?”
阮浓香笑了笑,道:“不是西域,是西岩。只是玄星楼行事做派较为诡异,与几时年前的西域魔教略有相似,西岩与西域又相距很近,很多人对玄星楼知之甚少,所以江湖人难免将玄星楼错认为是西域教派。”
雪恨别点点头,又接着吃饭,听着阮浓香继续说。
“如今天下江湖四家分据,北原金家、东南江府、西岩洛家、南荒周府……玄星楼主樊若野心极大,妄想打败江湖四大世家、踏平各大势力,让天下只留玄星楼一派,或者说,她的野心不止于此,她要做天下的霸主,令天下之人,都尽皆臣服于她!”
说着,她忽然看了雪恨别一眼,神秘地笑了笑,接着道:“可是谁都知道‘天下第一厌胜刀,名满江湖雪恨别’的雪公子雪大侠一向爱打抱不平,哪里有乱事,就偏偏要往哪里跑。况且息花刀法独步天下,所以樊若也一定会第一个除掉你,雪恨别。”
“那你呢?你接近我真的只是为了息花刀法?”
雪恨别放下碗筷,十分认真地盯着眼前离自己不到三尺的女人,一字一句沉声说道。
阮浓香也盯着他,二人就这么对视着,谁也不说话。良久,雪恨别忽然感受到背后的伤口传来一阵撕裂的剧痛,接着捂住胸口咳了两声,两口暗红的血液忽然就吐在他手上,阮浓香立刻拿上酒上前,扒下他的衣服,雪恨别一手拦住,“你干什么?”
阮浓香继续手上的动作,一边回答:“消毒,换药。”
雪恨别拗不过她,只得坐在原地任人宰割。
阮浓香的手法很轻,也十分熟练,雪恨别第一次知道,原来受伤有时候也不一定会很疼。她为雪恨别处理完伤口,马上就把那两壶空酒空瓶,还有吃完的饭菜收拾好丢去外面,随即上车、驾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