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昔刀如命的人，如果这辈子都无法再拿起刀，他是会堕 落？还是试图挣扎着拿起刀？
奇迹并不是都会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这世上所有人都是普通人，无论济世救民的大侠，市井骗钱的小人，还是劫富济贫的土匪，在他们成为这些人物之前，他们都首先只是一个没有身份普通人，即便日后成名，也只不过是被众人套上了身份的普通人。
雪恨别亦如此。
即便他曾经在江湖上多么威风，他的息花刀法多么凌厉、俊美，他救过多少人，杀过多少奸佞，他都只是一个普通人。
是普通人就逃不了堕 落的命运，所以他选择堕 落。
一个人堕 落是没有理由的。
就像一个人吃饭，喝酒，睡觉，也不需要理由。
于是他选择堕 落。
此刻他伤痕累累、正被一个人紧紧牵着还未完全废去的左手逃亡。
他们不知已穿过多少个树林、越过多少高山、日升日落又经历过多少个时日，总算在这处人迹罕至的沙漠里暂时逃离了追杀。
那双牵着他的手放开他时，雪恨别立刻就力气不支而后倒在地上。
风轻轻飘过，沙漠的黄沙颗粒被这微风卷起，漂浮在风里、空中。雪恨别躺在地上，双眼迷离，呆滞地看着天空——万里无云的蓝天里掺杂着几粒细沙。
嗯，是个十足的好天气。
可他的心情却十分低沉，此刻躺在地上的他就像一具冰冷的死机器，除了还活着，一动不动。
旁边的人于是赶紧过去将雪恨别扶起，看着怀中的人还活着，她顿时松下一口气。
然而他现在这副样子与死了也没什么太大区别了。
雪恨别不禁又回想起冬至，那个本来应该令他无比开心、却带给了他极大的痛苦的日子。
——冬至。
一年之中夜最长的一天是冬至。
北方人冬至吃饺子，南方人吃汤圆，各个地方的习惯各有不同，但意义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团圆。
雪恨别父母早亡，亦没有妻室，他只有一群愿意同他坐在一起喝酒吃饭的朋友。所以冬至他只有与他们在一起，这样才得以抚平他内心深处暗藏的孤独。
他本就是一个十分害怕孤独的人。这些年来，他不停游走四方，哪里有乱事、哪里有不平，他就奔向哪里——他需要忙碌，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感到孤独。
天下第二楼。
五个金漆大字赫然钉在酒楼的牌匾之上，在两旁红色灯笼映照下更加闪闪吸睛。外面的世界早已被白雪覆盖，雪还飘在空中，慢慢地、缓缓地、又轻轻地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而第二楼已经挤满了人。
第二楼一楼大厅的正中央，那是整个第二楼的焦点，向来是留给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雪恨别一踏进第二楼就成了焦点，朋友早已点好酒菜等候，见人来了，便招手吆喝着示意雪恨别过来坐下。
楼的正中央放的是用上好金丝楠木打磨成的桌子，长十米，宽三米；桌面铺的是江南绣庄最好的绸缎；桌上已摆好的也当然是第二楼最有名的招牌酒菜。
主位当然是留给雪恨别的。他带着笑径直走过去坐下，然后端起千堆雪一口喝下。一碗酒下肚，身上的寒意也被驱散不少，看着朋友们的笑脸，感受着他们的热情，雪恨别心里忽然变得十分温暖，他甚至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对他而言，只要有酒、有朋友兄弟，一生何求？
人活得开心快乐，本就是这世上最困难的事，若他能得到这些，过得肆意潇洒，确是一生再无所求。
只不过，又有多少人的一生能够快乐无忧的呢？
大红灯笼挂满长街，也挂满第二楼，暖色的烛光为这里带来温暖，也照亮雪恨别的心。他与朋友们喝酒吃菜，沉浸其中，欢声笑语，第二楼似乎从没这么热闹过。
“雪兄，这杯我敬你！当初千岩寨一战，我只身冒险，若非你救我，我早就已经死在那帮贼寇的乱刀之下！”
席间，忽有一人站起，举杯向雪恨别敬酒。这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上下，声音听上去更是年轻，腰间别的是纹龙九云佩，世间只此一块，无价之宝。这人当然只能是江湖四大世家，西岩洛家家主洛平与其夫人楚兰舟最关爱的大弟子——闲颂诗。
雪恨别立刻站起回敬，“闲大哥言重，我们本来就是兄弟。恨别一生孤苦，今日是冬至，幸好还有你们，为恨别准备这场宴席！”
说罢，二人抬杯一饮而尽。
“来，喝！”
“好酒，满上！”
几碗酒下肚，雪恨别脸上已有了微醺的醉意，挂上些许红晕。他不喜欢喝酒，喝酒总是让一个清醒的人变得糊涂，变得暴躁，变得不可理喻。他的父亲就曾因醉酒而失手砍断了母亲的左手，而他自己也曾因醉酒失手将自己的兄弟打成重伤。其实那次之后，他便很少再喝酒，但他拗不过朋友。
雪恨别害怕离别，更怕孤独，他总是觉得若自己拒绝了别人的酒便与别人格格不入，然后被孤立在群体之外，他不要。但他其实也不知道，仅仅是“雪恨别”三字便足以让江湖不少人前来奉承、恭维他。
窗外的雪飘得更大。风在呼啸，大红灯笼也随着风左右摇晃，其内的烛火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狂风吞噬。
长街上已慢慢没了行人，第二楼的客人也逐渐变少。渐渐地，第二楼只剩下雪恨别一桌人。
而他们并没有注意到这点，他们正玩的欢。
只听“倏”一声，一道黑影自大门跃进，然后顷刻间，第二楼忽然变得一片黑暗。
雪恨别立刻警觉站起，右手正欲去拿桌上的刀，黑暗中一人忽然将他拦住，二人随之扭打起来。
微醺的醉意还未过去，脑袋还昏昏沉沉，雪恨别只觉得随时都会倒下去，甚至觉得有些恶心想吐。
“你是谁？”黑暗中，雪恨别抽出力气厉声质问。
那人哼笑一声，没有回答。但只那一哼，雪恨别的心瞬间已凉到谷底，他又怎会听不出那声音的主人？就在刚才，这人还给自己敬酒谢过曾经对他的救命之恩，而此刻第一个对他出手竟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兄弟。
——闲颂诗！
这个人知道他不喜欢喝酒，所以从不过多劝酒；知道雪恨别平生最怕离别孤独，所以总是邀他一起玩；他们一起去乐坊、茶馆，去妓院寻欢作乐……
二人对彼此几乎是知根知底，深夜他们常互诉心事，畅谈家国人生……可以说，这世上懂雪恨别者莫过闲颂诗，懂闲颂诗之人非雪恨别不可。
闲颂诗当然也知道雪恨别害怕孤独，却更讨厌背叛，而他却还是这么做了。雪恨别在那一刹那一愣，这一楞，闲颂诗便趁机而入，抽刀一举砍向雪恨别右手，他拿刀的手！
黑暗里忽然一阵刀光闪过，也正是这刀光令雪恨别忽然回过神，他侧身一闪，闪到闲颂诗背后，右手伸过桌上拿他的刀。
雪恨别在桌上摸索许久，除了残渣剩菜，却是什么也没摸到。
——我的刀呢？
瓷器碗类碰撞的声音噼里啪啦打在地上，现场忽然传来一阵热烈的嘲笑，那嘲笑声里当然也包括闲颂诗的。
不再有金属摩擦碰撞的打架声，而敌人对他的攻击似乎也停止，当然也没有一个自己的朋友来慰问他。
雪恨别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阵热烈的嘲笑中，当然就有不少他熟悉的声音。
闲颂诗忽然笑道：“现在你该明白了？这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
他的语气很轻松，轻松到让雪恨别觉得离谱，那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甚至让人以为他们从来就是敌人。
哈哈哈哈……
雪恨别忽然也笑了，且大笑、疯笑、狂笑不止。
他笑得比在场任何人都大声，笑到让闲颂诗也发懵，令他极为不悦不解地问道：“你笑什么！”
雪恨别用桌上铺的绸缎擦了擦手，然后站直了身子，发出一声痛苦无奈的悲叹，淡淡说道：“既然我已知道你们是谁，不如就请把等点亮，让我再好好记住你们的脸。”
话音刚落，第二楼已被点亮。
雪恨别好像忽然松了口气，笑道：“动作还真快。”
他朝自己周围仔细端详了一番，果然，刚才为自己庆祝的十个兄弟，以闲颂诗为首，剩下的祝小云、周开先、刘不得、王洛、迟声、上官惊云、吕当先、马当后、松听，全部已将自己包围，剩下来的二十个面生的人，想必也是同他们一伙的。
祝小云手上抱着雪恨别的厌胜刀，她一双灵动有神的大眼睛盯着雪恨别，稚嫩的声音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雪恨别闭上眼，眼角已渗出两滴热泪，谁都知道，此刻他的内心正如被刀割般无比痛苦，平生最怕最恶的事竟还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良久，他才用一种自嘲悲凉的语气说道：“雪恨别这三个字在江湖响当当。”
祝小云嚷道：“那又如何？”
哈——
闲颂诗注视着他，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雪恨别长哈一口气的时候，他又有些好奇这个人会如何说、如何做，于是他继续饶有兴味地盯着这个男人。
“我怕孤独，所以总是不停地交朋友，即便我讨厌喝酒，但若有人要以朋友的身份为我倒酒，我也总会喝上两杯。谁都知道，雪恨别从不拒绝人的。”
“这也正是你最大的弱点。”闲颂诗悠闲擦拭着手上的刀，淡淡然说道。
“我也知道，人们总是借此来奉承、讨好我，他们之中或只是为了面子，或为了息花刀法，或要我帮他们做事。”
说到这里，雪恨别自嘲地苦笑了两声。
“原来你还清醒。”
闲颂诗忽然看着他，就像是看到了一个真正的雪恨别，他脸上看戏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我又怎会不知道？难道你以为雪恨别能有今天的成就真的只是靠运气？”
雪恨别抬起头，看向闲颂诗，闲颂诗也看着他，二人视线交缠间，似有火光迸溅。现场的杀意在这一刻倾然上升，祝小云盯着雪恨别，仿佛觉得他变个了人，抱着厌胜刀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只一眨眼，一团黑影倏然飞过，从自己手中夺走了厌胜刀。
祝小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见雪恨别握着厌胜刀又同闲颂诗打了起来。
“好快的轻功！”
“好漂亮的刀法！”
“好凌厉的刀！”
上官惊云、吕当先、马当后三人同时惊叹，随即，三人也马上投身进这场战斗。然后剩下的人也一齐杀向雪恨别。
刀光、剑影、大红灯笼。
还有外面的北风呼啸，雪愈发大了。
扬州的雪从不曾这么大、这么急。
几个回合过后，雪恨别再也提不动刀。
十个人，在江湖里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其中，闲颂诗的功夫和他不相上下，加之他仍有醉意，撑到现在已是极致。
鲜血已将他的白衣染成红衣，若是此刻用这衣裳去做门外挂着的大红灯笼的布笼，也是一点儿都不违和。
“其实，你若能交出息花刀法，我们也还是可以继续坐着聊聊天喝喝酒的。”
闲颂诗看着跪在地上的雪恨别，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伸出一只手，似乎是想要拉他起来。
雪恨别左手扶着刀撑住自己上半身，而他的右手已完完全全废了。就在刚才，上官惊云两枚软骨钉已打入雪恨别右手骨头里，现在血还不断从他右手的伤口渗出。他身上至少已受了八十道伤，其中六十道是皮外轻伤，十五道是中伤，剩下五道却是本该致命的致命伤，只可惜这每一道都差一点儿致命，所以此刻他还活着。
但他也已说不出话，说话对他来说已经是一项消耗巨大的体力活。
雪恨别重重咳了两声，暗红浓稠的血吐在第二楼的地板上，他的双手颤抖着，缓缓从衣襟里拿出一本书，一本没有名字的书。
在场的人脸上立刻就变得十分欣喜，方才浓烈的杀气此刻瞬息全无。闲颂诗当然也露出得意的笑，伸手正碰上那书，只闻见一阵浓烈的香气自书中散发，不消片刻，除了闲颂诗，剩下的人几乎已倒下。
哐当一声，雪恨别也彻底没了力气。
二楼忽然走下来一位穿着黑衣，带着黑纱斗笠的人，身后跟着一位精明的侍从。
这就是天下第二楼的老板——神秘。
人如其名，他是江湖之中最神秘的人物，他的性别、来历、师门、武功深浅……通通无人知晓，世人对他唯一所知就是江南扬州天下第二楼的老板，神秘。
那侍从便是替他传话的，也许只有这侍从才知道神秘是男是女，毕竟他是唯一能接近神秘的人。
除了睡觉，他们几乎整天都在一起，形影不离，这侍从叫丁一心。
神秘走下来，随意坐在一张檀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正在盯着闲颂诗，因为他已感受到来自神秘与他的侍从那一阵灼热的目光。
神秘只往那里一坐，在场的人立刻噤声。
丁一心忽然厉声道：“你们当第二楼是什么地方？斗武场？求剑大会？”
闲颂诗恭敬行上一礼，说道：“实在是抱歉，第二楼的损失，闲某会加倍赔偿给神老板。只是这一场，是闲某与雪恨别的私人恩怨……神老板可否？”
他话未说完，给了神秘与侍从一个暗示的眼神，企图对方能意会。不料神秘与丁一心都同时笑了笑，神秘笑得轻，丁一心笑得放肆：“第一，任何在第二楼生事的人，要么打二十年的工，要么死。第二，若这人真是雪恨别，那么，我必救不可！”
锐利的话声在第二楼回荡。闲颂诗此刻已知道从神秘那儿讨不到半点儿好处，于是他沉默。
沉默着，笑着，明灭的烛火隐约照见他脸上那一抹虚伪的笑，握刀的手又紧了几分，气氛一时又变得有些焦灼。
但双方谁也不动，甚至连眼睛也未曾眨过一下。
半柱香已过去。
寒风呼呼从窗外刮来，连同白雪也一起带了进来，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晃的更剧烈。
倏忽，上官惊云从地上跃起，袖中两枚石子急发出射向神秘与侍从，随即剩下几人也一并跃起，这两颗石子就像是一个信号，战斗一触即发。
神秘依旧悠然坐在椅子上，从黑纱内淡定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他没有出手，他不需要出手。
现场的人突然之间与丁一心扭打起来。
刀、剑、钩、鞭、针等几种不同的武器以及暗器的光影伴随着灯笼烛火的光穿梭在第二楼间，窗外随风被吹进的白雪在这阵凌厉而乱的杀影中被斩成雪水。
寒风刺骨。
楼里的人愈打愈烈，丁一心一人对闲颂诗等三十，此刻已有二十倒下。而神秘对这结果似乎还并不是很满意，因为丁一心忽然感到背后一股逼人的戾气，他突然变得有些害怕和紧张。
——绝不能让神秘出手！
他心想。
手中软剑伴着一双锐利逼人的眼神，忽然直向闲颂诗刺去，同时，丁一心左袖中发出几根银针暗器，闲颂诗被逼得退后，直到退到门外。
“停！”闲颂诗忽然大叫。
“神老板，除了为第二楼打工，难道我们就不能有别的解决办法？”闲颂诗的语气里忽然多了几分诚恳，丁一心立刻退到神秘身边，随时准备为他传话。
一会儿，丁一心愣了愣，然后复述神秘的话说道：“天亮之前将第二楼打扫干净，并且三日内奉上十倍的偿金，我或许可以考虑一二。”
——十倍！这是在勒索！
闲颂诗心里怒骂，而他的兄弟们看向他不出声，在等待他一个答复。闲颂诗有钱，但还没那么有钱，神秘所要求的十倍偿金，已经可以买下整个扬州，这无疑是一个十分荒唐的要求。
他却也绝不想与第二楼为敌，若与第二楼为敌，便是与半个江湖为敌，毕竟这里可是不少江湖人士的避风港。
况且，雪恨别他志在必得。若不能杀了他取得息花刀法，又该如何向玄星楼的人交代？
正为难间，已有来人为他做出了选择。
寂寞昏暗的长街忽然变得热闹，一阵有序的脚步声慢慢向第二楼逼近，不消片刻，只见第二楼已被外面的星火包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