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故,近几年的夏天总是格外炎热。
万里无云的高空悬着一颗炙热难耐的炎阳,好似这炎阳生来不是为大地带来温暖与光明,而是极尽光热,摧毁着大地之上万物生灵,就好像这沉睡的大地上不是给千万黎民百姓些许进入梦乡的安宁,而是乱世前虚掩着的一点和平而已。
微风徐徐吹过,依旧燥热难耐。
这一带,树林茂密得很,眼底所见皆是绿木葱葱。
这深山崇岭本是显少有人涉足之地,除风啸山庄多了些人走动外,方圆百里皆为荒山野岭。此时风啸林中却惊出阵阵飞鸟,那群惊鸟从深山中一箭冲向天空,在天际盘旋许久许久,最后终是无奈地向着四面八方散去。
“驾!”
离着那茂密深林重重山,一辆朴素却不失精致的马车在原野上飞驰着。
这里是东袁国与南凌国的交界,再往前就是距离风啸山最近的都郡——袁拢郡,也是东袁国经济最为繁荣,消息流通最快的都郡。
马车前,端坐着一位黝黑清俊的少年,一双乌黑的眸子深沉如水,眼里隐隐透着与年龄不相符成熟与睿智,身着简单的墨色紧身武服,左手拉着马缰,右手执马鞭,身旁的车板上放着一把随身宝剑,面色严肃正经,正视前方。
“阿源,不要总是那么严肃嘛!”身旁传来清脆悦耳的嗤笑声,像风在轻扣着屋檐的铃铛儿,给这炎炎夏日注入一阵清凉。
阿源快速地往身旁撇了一眼,随即又回头正视前方,并不理会身旁的女子。
阿源的反应似乎在女子的意料之中,此时她正捂着嘴看着身旁的严肃少年咯咯直笑。
鹅黄衣裙十分亮目,头上盘着简单流云髻,上面斜斜插着一根精致的鹅黄水晶簪,更衬得女子模样清秀、婉婉可人。
“芝儿,你又欺负阿源了!?”
懒懒淡淡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虽是问句,但是语气却是明显的肯定句。
芝儿朝马车里望了一眼,佯装生气,嘟起嘴。
“哼,芝儿哪有欺负他?公子每次都帮着阿源说话。”
阿源睨了眼芝儿,淡淡道,“你伶牙俐齿的,我说不过你。”复又盯了眼前方,转头望进马车,面色一如往常严肃,“公子,前方就是袁拢郡了。”
芝儿在旁边气得想跺脚,小声叫骂道,“真是个严肃的呆子!”
阿源还要说什么,忽然耳廓微微一动,眯起了眼,在瞥见前方飞来的密密麻麻的长条东西时,立马拿起宝剑,从马车板上飞跃而起,宝剑出鞘,对着前方霍霍几下,那长条瞬间就啪啪落地。
阿源定睛一看,有些愣怔,居然是许多长短不一的枯枝儿?
就在刚才阿源跃起的瞬间,一个红影乘势飞速闪进了马车,速度快到芝儿也来不及伸手阻挡。
“公子?”芝儿向着马车试探性地问道。
“无妨。”马车里淡淡传出二字。
芝儿阿源两人对望一眼,才安心坐下,继续驾车。
随着红影肆无忌惮地挤进来,本来就狭小的马车顿时显得逼仄。
红影立即贴上对面正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的子灵,定定地盯着那格外俊俏的小脸,又在他身上嗅了嗅,才侧开身,随手拿起旁边盘子里的葡萄丢进嘴里,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嘴角携一抹似笑非笑弧度,时不时瞟了眼身边睡得“很是安稳”的白衣公子。
“三个月不见,舵主别来无恙啊。”子灵睁开一只眼瞟了下红影,口吐幽幽字,夹杂些许不快,“何必每次出场都要吓我芝儿?”
红影又贴了上来,捋起一把子灵散落在腰间的黑发,嘴角挂着一丝暧昧的笑,“公子的芝儿姑娘身手敏捷,公子自是不必担心的。”
子灵睁开眼,静静地看着面具下的男子,面具只遮了他上半部分脸颊,而下半部分,唇红齿白,下巴轮廓如雕刻般好看,一袭宽大深红华服掩去满身风采。
此刻,面具男子正暧昧地玩弄着自己腰间的头发。
子灵抿了抿唇,将微怒掩去,他实在不喜欢对方离自己这么近。
双眸射向对方眼底,笑道,“舵主再是这般,外人看见了定怀疑舵主是…...”
“哦?是什么?”红影再贴近,近到彼此气息都能感受到,面具下一双魅惑妖冶的丹凤眼轻轻锁住子灵,
“自然是…断袖之癖!”
子灵嗤笑一声,特意加重了“断袖”两字,闪着一双灵气逼人、无邪无惧的双眼,笑看着红影,身子却轻轻侧开,避开那锁住自己的目光。
谁知红影却移到子灵耳边笑语,“玉潇是断袖倒没什么,只要公子不是就好了,要不然世上美人该多伤心呀。”
“三个月不见,你果然还是那么令人讨厌。”子灵冷冷骂道,轻轻拢了一下秀发,不动声色地抽回了红影手中的头发,又往里移了一点,再次拉开两人的距离,清冷地看着红影。
“三个月不见,你还是那么伶牙俐齿,”红影顿了顿,勾勾唇,一抹邪笑溢了出来,“还是那么…引人遐想”,说罢往子灵身上又挪了一点。
一双极俊美的双眼靠了过来,与子灵四目相对,子灵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对方,不由得失神,那面具下的眼睛十分好看,想必容颜也是极俊美非凡的。
只是......
他挑了挑眉,依旧不解,为何玉潇总是带着一个诡异的鬼面面具,不肯将面貌呈现在世人面前?
自从两年前两人在“断崖决”上一场决斗之后,两人在江湖中便是亦敌亦友的关系。
说是朋友,但两人的立场、行事不同,一个专门救人、一个专门毒人。
舵主玉潇腹黑无常、神秘莫测,江湖人人避之,一手毒术令人闻风丧胆;而子灵悬壶济世、妙手回春,江湖人人钦佩,赠号“白衣圣手”。
说是敌人,但玉潇办事却极避让子灵,似有待友之道。
隐舵玉潇,断崖决上,与神医一较高低,据传言,玉潇险胜。
只是,奇怪的是,自那以后,玉潇有令,隐舵中人行事,凡是遇到神医,“非躲即让”。而圣手神医,也常常对隐舵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插手,完全不是神医仗义相救的风格。
外界深感奇怪,所以断崖决上发生的事也成了江湖中一大未解之谜。
只有当事人最清楚,子灵救的都是该救之人,玉潇毒的也是该毒之人,善与恶之间,他们彼此都把握得很好,自然也就互不干涉。
况且,自那一战之后,他俩着实互相敬重与欣赏,如果不是原则性问题,两人表面倒是还相处得和平。
至于什么原则性问题嘛......
自然是子灵不能有“拿掉玉潇的面具“的行为,玉潇也不能对子灵有任何身体接触。当然,不包括头发......
这两年来,两人更是暗暗切磋了几十回。
玉潇每每戏弄芝儿、玩弄阿源,子灵亦以最“恶毒无理”的方式回击。
比如上上次他突然给阿源下毒,让阿源浑身奇痒无比,挠了两天才消停;子灵就回以“哑粉”,害玉潇两日没法开口说话。
上次他研制了“笑笑粉”,让阿源和芝儿嘻哈笑了一晚上;子灵就在他身上撒了“素味粉”,让“无肉不欢”的玉箫整整一个月都只能吃素食。
可是,无论子灵怎么回击,他从不生气,过几天又笑嘻嘻地来找自己喝酒。
只是,两人认识两年了,他从未在自己面前摘下过面具。
子灵还记得那次两人在无风崖顶喝酒,想起种种江湖传闻:
“隐舵尊主,鬼面玉箫,武功高深莫测,天下用毒第一,来无影去无踪,常年带着面具,面具下妖冶魅惑、俊美绝伦。”
“鬼面玉箫,阴狠毒辣,面具下有一张比他的手段更是丑恶无比的脸,那脸丑陋到小孩一见就日夜啼哭……”
……
好奇已久,趁着酒兴,差点就将面前人的面具摘下,却不料刚触到面具就被他察觉,一把将自己推开,险些被推下山崖。
那次,他发了大火,一掌将那崖顶的屋子震榻,也不理子灵,大甩衣袖,兀自下山去。
子灵当时被吓懵了,从没见他如此生气过。
不就看一下脸,至于么?
没想到,玉潇三个月都不来找他,不理他。
最后还是他送去十颗凝魂丹赔罪才让两人关系“勉强”恢复到先前状态。
那次,吓得子灵再也不敢存着偷窥“那脸”的心思,只是,他犹是非常好奇,那面具下到底是怎样一张脸?
玉潇见子灵盯着自己出神,面具下的脸闪过片刻红晕,随即恢复一贯的邪魅笑容。
子灵正愣愣地打量着红影的“鬼面”,似要从那鬼面下剜出一个洞,一窥那面具下的真颜。却听到鬼面下幽幽传来声音,“你这么盯着我,莫不是喜欢上我了吧?”
忙回过神,敛了敛思绪,笑道,“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对男人感兴趣。”。
“呵……”玉潇懒懒地打了一个呵欠,双臂枕在脑后,斜靠着车臂,也闭上了眼,“你灭了黑风教?”
子灵冷哼一声,眼眸骤冷,“黑风教丧尽天良,无恶不作,早就该灭了。”
气上心头,玉潇顿时变声,不满地叫嚷着,“那你也不该用我的‘无痕散’!”
眉梢一挑,子灵不客气地顶了回去,“那“无痕散”毁尸灭迹极好,不就几瓶吗?至于这么小气?”
语罢,似想起什么,才悠悠试探道,“哦,舵主不会是怕被人误以为灭黑风教是你的手笔吧?放心,无一生还。”
玉潇恨恨地瞪了子灵一眼,“我会怕?只是不想被人‘栽赃嫁祸’罢了。”
玉潇咬牙切齿,在“栽赃嫁祸”上重重落音。
见玉潇有些生气,子灵只好摆出一张无辜的脸,委屈巴巴,“本来我也不想用......但你看,我就阿源和芝儿,若是让人知道是我灭了黑风教,我们三儿可就危险了,我倒不怕,若是害了我那芝儿,红颜薄命,那就不好了。”
玉潇瞥了子灵一眼,真不知道世人眼睛长哪儿了?这样一个狡黠如狐的人受江湖敬仰?
他淡淡道,“放心,我会保密。”顿了顿,又说道,“你也知道你们三人,还敢什么准备都没有就去灭教?”
说到这里,他顿时气上心头,若不是他随后赶到,拾了那枚黑风令,将黑风堂里里外外搜了三遍,不落下一点痕迹,只怕哪些“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早就凭着蛛丝马迹,发现罪魁祸首是贾子灵了。
他哪里是气他用了他的药丸,他不过是气他没有做一点准备就气势汹汹地灭教,这样做很危险不知道吗?
只是,看他离去后那悲怆的神情,他倒是明白了。
重情重义如他,那看黑风教恶行,怎么会忍得住不下手?
也罢也罢。
他叹了口气,难得板起严肃的脸,开始说教,“以后这种事,你还是谨慎些,太过重情重义有时会害了自己。”
子灵闻言微愣,瞟了玉潇一眼,笑嘻嘻道,“不敢有下次,多谢玉兄。”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随即问道,“所以你此行来是?”
突然来此,绝不会是巧合。
“好心提醒你一下,黑风教在江湖势力一向强大,余党、弟兄门派众多。虽然他们不知道谁杀了黑风,但以防万一,你还是要小心点。那黑风教可是根深蒂固,并不像江湖传的,只会做恶事,那背后势力更是不可小觑。”
玉潇难得语气沉重,子灵也心中一紧,不只会做恶事?还会什么?背后势力又是什么?
看来自己的确是低估了黑风教的势力,也低估了玉潇的能力。
子灵暗笑,看来眼前这个“面具”也不只会毒人,幸好与他暂时还不是敌人。
虽然这样想,但对他的提醒还是十分感激,“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这份提醒我记下了。”
玉潇却直接忽视对面那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抬头望着车顶,并不承认自己的关心,“谁关心你?不过是想要你的凝丹丸罢了。我次次来讨也麻烦,不如将那配方给了我,再昭告天下,凝丹丸配方在鬼面玉潇手中,必定很多不轨之人弃你追我,方保你安全。”
笑了笑,又看向那双大眼睛,好吧,他承认,这双亮眸的确好看,“这注意如何?”
一码归一码,子灵也不客气,手一伸,“万毒散拿来,凝丹丸自然就是你的了。”
玉潇反手就将那纤细玉指挥开,冷哼道,“你有雪蟾了还要万毒散做什么?”
子灵撇撇嘴,“雪蟾能吸毒,可也只有一只呀!”
还是得精心供养在家里的“一只”! 而且对环境和吃食十分讲究。
想起那雪蟾,子灵就不由得伸手抚上额头,深感头痛,哪是得了一个祛毒宝物,分明是供了一个祖宗!
看着他倍感无奈的样子,面具背后露出笑意,“我‘天下鬼毒’的称号都输给你了,你还在算计我们隐舵的家传物,你这人忒贪心了!”
子灵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扔给玉潇,“看在你提醒我的份儿上,这瓶送你了。”
“谢了!”
玉潇欣喜地接过,塞到怀里,轻点脚尖,已飞出马车。
那一抹亮眼的红色隐入了荒野,远处传来悠悠几句话,“我还有事要办,就不打扰了。风啸大会见!”
车内,子灵收回笑,却见芝儿掀起帘子钻了进来,从车榻下方的格子里取出一壶美酒和绿玉杯,倒了一杯,笑吟吟地递给子灵,讨好道,“公子,反正路途无聊,你再跟我说说四国皇室的历史呗。”
子灵取了杯子轻酌一口,温和地睨了一眼芝儿,这丫头平常不爱看书,光喜欢听的,“我上回说到哪儿了?”
芝儿忙坐好,双肘支在膝上,撑着头,笑眯眯的样子十分讨人喜欢,“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漠黄大帝统一民治,骁勇善战,铁蹄征战四方,讨伐蛮夷,所到之处,失地尽收。之后冥皇大帝继位,整日沉溺酒色、后宫淫乱;忠臣屡屡被害,奸臣当道,地方官员欺压百姓,苛捐杂税……”
“哦,”子灵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众臣忍无可忍,群起而诛之,四大家族四足鼎立,分别占据东西南北四方称帝,划分国土为东袁、西屿、南凌、北冥四国,自此天下瓜分。但因之前硝烟不断,民不聊生,于是南皇建议,四国国主于距离东西南北皆近的中心城内,歃血为盟,定下一纸协议,四国友好往来,不再交战。”
芝儿眨着眼睛,“那各国都同意了吗?”
“嗯,当时各国初建、人口混乱,军队疲惫不堪,经济衰弱,若不再修生养息、训练军队、发展经济、整顿人口,很可能在蛮族、马贼不断侵扰之下,再次瓦解。”
“原来如此。分久必合......四国鼎立已经几百年了,又要开始纷乱统一了吧。”顿了顿,芝儿似想到了什么,又问道,“是因为挖出的大帝亲笔密卷吗?”
“或许吧,至尊令可能是有人制造的噱头,也可能是真正终结乱世的待主之物。”子灵笑了笑,补充道,“即使没有至尊令,四国表面看似的和平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不知今年锋琰会,东皇会选择和哪个国联姻?”芝儿斜斜地撑着脑袋,望着车顶发呆,各国会互相进行联姻,通过联姻巩固两国关系。
今年不知是否会和南凌,若是的话......
想到此,芝儿忙慌得睁大眼睛看向子灵,对方却还缓缓地品着酒,淡淡道,“既来之,则安之吧。”
随即,眼眸一转,对这马车外的阿源吩咐,“阿源,放慢速度,今晚就宿在城外。”
“是!”
马车走远后,树林里窜出一个黑衣人,朝玉潇跪了下去。
玉潇玩弄着手中小白瓶,言语有些不耐烦,冷冷问道,“还没查清楚?”
“属下办事不力……”黑衣人头垂得更深了,“属下只能查到神医师承南山谷,十二岁出山,其他方面任凭属下怎么找也找不到丝毫痕迹……”
“其他的呢?神医确实是男儿身?” 其实他更关心这个问题,有多少次,他都在怀疑自己难道真是“断袖”?但随即又被自己否定,自己怎么可能喜欢一个男人?
反复多次,他觉得问题可能出在贾子灵身上,如果说这个男人不是男人呢?所以他一定要弄清这人真实性别。
“这……”黑衣人挠了挠头,很难理解为何主子偏要抓住这个问题不放,神医本就是男人,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吗?
黑衣人抬头看了看,见主子目光隐含怒意,忙老实回答,“看他确实与那芝儿郎情妻意……”
表面恭敬,心中却暗暗嘀咕,也不知道主子吃错什么药,非要叫他去看神医沐浴,他被神医捉弄了几次,哪里还敢偷偷跟着?这下也只能找个借口推脱了,“主子,那神医听力过人,属下实在无法近身……”
玉潇扶额,十分无奈,“罢了罢了,他一向警惕,你不用跟了,我自己去。”
“是!”
黑衣人顿时松了一大口气,总算可以摆脱这个任务了,还没喜上眉梢,又听得主子吩咐,“以后你去盯着蓉公主,切记小心,那女人可是十分狠毒。”
“主子……”黑衣人一脸哀怨,要他去盯着蓉公主,还不如跟着神医呢。还想继续哀求主子收回成命,一抬头却见那抹红影早已消失无踪。
“哎......”深深叹了一口气,黑衣人转身朝西面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