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烛翊惨当冤大头。
没等消停几日,这灾祸辗转又落回到胤沅头上。
哪怕胤沅在如何警戒、提防卿奚,还是一日,趁胤沅不注意被盗走了弥天石,而后连人带物双双不知所踪。
安置在玄池正中的弥天石失窃,天界震荡。
正应了那句老话,祸不单行,与烛翊凑一伙准没好事发生。
天界震荡之时,缔忱恰巧出关,腕上带着一件饰物盈盈闪烁。
缔忱忽然接管下凉施的所有职务,失去神力的他自降为仙,被封为第一任天界帝君。
可当他忽而听到胤沅的消息,已被尘封的心上仍旧不可抑制的起了波动,就像平静的水面上,泛起了丝丝涟漪。
天界丢失弥天石,责任到人,是胤沅的锅。
而凉施一手将胤沅带回天界,于公于私皆不该插手此事,便全权交由缔忱审理。
于是,兵卒将胤沅传至天宫大殿,公开问话。
说是简单问话,可这团团包围的架势,已然将她看做了罪罚。
大殿上缔忱问话,身旁就有仙人负责记录经过,时不时有目击者送上证词。
缔忱问一句,胤沅答一句。
胤沅原本以为,再见到仙人,哪怕只是听着他的声音,也是一件足以令人欢喜的事情。
……却没成想是在这样的场景下相遇。
从头至尾,仙人待自己的态度都写满冷漠。
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主,而她是堂下罪臣,甚至都不惜得多看她一眼。
好像他们从不曾相识,落在他眼里,自己俨然成了一个陌生人。
胤沅甚至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或是何时说话惹他生烦了?
她开始不断回忆,却得不出一个结论,心底茫然。
相比之下,缔忱果断得多,待事物都核实无误后,他给堂下的她,落一个监管不力的罪名。
高高在上的天君正坐于堂前,口吻淡淡的道:“即日起,助战将捉拿偷盗者,直至取回弥天石,汝可有异议?”
胤沅缓缓摇头:“没有……都听仙人的。”
“甚好。既无异议,今日便就此定案。”缔忱面上无悲无喜,听着殿上群臣恭贺的言语:“吾君圣明。”
而后观望的人群逐渐散去,负责记录的仙人与缔忱交谈几句后,也草草离开。
大殿上只剩他与胤沅两人。
仙人起身,他宽袖白裳,步履稳健,从她身侧走过。
毫无留恋。
“……仙人?”她一时间恍惚,是自己还在做梦……缔忱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好像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花野草。
怀中揣着的那颗暑寒果,习惯于聆听她的心事,发出或冷或热的温度。
胤沅怔了瞬,直到仙人的身影都走远了,这才踉跄着起身追上去。
看缔忱径直朝着自家宅邸的方向走去,胤沅深呼吸,叫住他:“缔忱……”
这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直呼他的名字。
“我没有偷弥天石……没有监守自盗,更没有联合外人。”她瞠着双目为自己辩解。
仙人站定了脚步,将衣袖背去身后,一脸淡漠对她道:“嗯。吾知晓。”
胤沅一怔:“那为什么……”
“事实既已如此展现于万众眼前,证据尚且如此,吾若不秉公处事,如何以令万众信服。”缔忱敛起眉眼。
“好,我知道了。”胤沅无力笑笑,“现在我该恭喜仙人罢,成了天界掌事者。”
缔忱默了瞬:“汝还有何事。”
胤沅又忙不迭伸手拉住他:“仙人陪我一小会儿,好吗。”
缔忱依言没有迈步,侧着身子,对她露出颇为瘦削的侧颜,一双浅瞳印着她焦灼的模样。
胤沅不知手脚该摆在哪里,便随口扯些家常,问起身体如何,伤口可否痊愈。
胤沅开口道:“我这里有一颗暑寒果,仙人可以……”
“不劳挂心,不必了。”比起胤沅的犹豫不决,缔忱却干脆得决绝:“如若没有其余之事,恕吾诸多公事在身,先行告辞。”
“……等等。”胤沅跑上前,张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终于下定决心追问道:“百年不见,仙人为何待我如此陌生?可是我做了什么惹恼了仙人?告诉我好不好,我会改的……”
眼前的女子如出一辙,在自己面前,就习惯将自己的姿态摆得很低。
缔忱一时蹙了眉:“问题并不在此。此事与汝无关,吾不曾厌烦,亦不曾因而苦恼。”
“那仙人为什么总是躲着我呢?为何连正眼都不曾看我?”胤沅怀揣这一肚子疑惑,“莫不是当上天界帝君,职责就要求仙人待人接物,皆是隔着山河?”
缔忱不言。
她望着这张无悲无喜的脸庞,双眼湿漉漉着,她勉强微笑着开口:“仙人你可知……我的名字为何而来?”
“为何。”这双浅瞳望向她。
胤沅低下头:“仙人可知,沅有芷兮澧有兰的下一句……是什么?”
缔忱蹙眉。
“自从我到了天界,人人皆道仙人铁石心肠,无情无欲无悲无喜,是个无心人……我却觉得不尽然。”她接着自言自语,“在我眼里,仙人又温柔又强大,只是将心事埋得深了,轻易不被人发现罢了。”
“我很喜欢仙人,哪怕只是匆匆一面,就很喜欢了。”
“莫要再说下去。”缔忱出声打断,胤沅却继续道,“堂堂天君一言九鼎,我只想知道仙人的心中,可曾对我这株暑寒草……动过心?”
“吾只道天秩地序、伦理纲常,何谓动心。”缔忱看着她越发灰暗的双眼,一顿,淡声道,“将心收好,莫再错付与人。”
她没有错,只是他不该被喜欢。
他要心怀天下,他要担起天下的重担。
胤沅咬咬牙,抬起朦胧的双眼,偏执道上一句:“仙人要是不在意我,就不要再管我会不会受伤,还会因谁受伤……!”
等待上几秒,却听他点头应好。
闻言,胤沅呆了一瞬,也敢笑着答复:“知道啦。”
哪怕彼时的笑容恰比哭还难看。
比起原先心花怒放,如今却好似经历了刹那的狂风骤雨,只剩遍地零落。
此时,怀中的暑寒果凉得彻底。
胤沅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直到脚步声远去,她才以衣袖揉了揉眼睛,喃喃道:“我还以为……寒冬之后,就一定会是春天了。”
看谁料他的心,是寒冬极夜。
在缔忱回到宅邸,关上大门,耳畔回想起凉施对自己说过的话。
执掌天界,成为天界之首,需要断情绝爱,摒弃杂念,以秉持天秩地序。
“断情绝爱,摒弃杂念……凉施不曾言,何能如此困难。”他重复着,“何能如此困难……”
在胤沅告白被拒之后,就好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凉得透彻。
起码在好长一段时间里,烛翊都没瞧见胤沅在自己面前提起缔忱的名字。
胤沅每日好生灌溉催熟的果子,也没有了用武之地,被搁置在窗台边吃灰。
一件天材地宝,俨然沦落为屋舍饰品。
胤沅忙着打探弥天石的去向,最后在妖魔地境得到了消息。
四百年后,三代鵼梧替兄长报仇,被妖魔簇拥着来势汹汹,就连烛翊都担着不可推脱的责任。
胤沅与烛翊一段时间不见,再遇上时,被胤沅误打误撞发现烛翊正在偷阅禁书,试图炼造天佑剑。
熔炉里熊熊大火滔天起,一块粗糙铁石在千万次敲打锤炼之下,逐渐成型。
炙热的高温险些令胤沅窒息在此,幸好烛翊及时发现,将她带了出去。
胤沅清醒后,便试图劝阻她的行为。
虽然初衷是好的,是为了帮助天界制衡妖魔,可此举还是太过冒险。
胤沅要烛翊与大家共同商议,一定会有更好的方法。
第一次,烛翊被说服了。而接踵而来的,却是妖魔大军的大举入侵。
四仙兽之一的青龙,不知何故,大敌当前不见踪影。而三代妖兽得神物弥天石不畏火焰,带领魔军破出燎域火海的禁锢,论天界中人想要将其击败,更是难上加难。
失去四仙兽的合力相助,天界迎战就忙得不可开交,烛翊不得不另寻出路,又将念头打回禁书之上。
“我捅的篓子,不论如何,还是自己担着罢。”烛翊拍着剑身的雏形笑道。
若烛翊不这么做,天界的人力再如此消耗下去,下一个受伤的或许就是漾临与缔忱了。
秉着自己的锅自己扛的想法,烛翊以禁书上所言,将自己的血肉灵体注入剑身。
成剑之时,黑夜光似白昼,剑体悲鸣。
烛翊将禁剑取名天佑。
后来天界与妖魔地境的交战,以鵼梧少年死在烛翊剑下告终。
弥天石回到天界,对胤沅的惩罚便不了了之。对妖魔驱逐的驱逐,击毙的击毙,一切好像又回到从前。
从战乱恐慌中恢复矜持的仙人们,又端起仁义道德,将利剑直指向烛翊。
说来可笑,大敌当前只顾退缩自保的人,如今反过来数落烛翊的不是。
有人为烛翊鸣不平,站定双方各执一词,争吵不休,最后只得由缔忱给出最后定论。
缔忱赏罚分明,论烛翊杀敌有功,可追其溯源,也是她一手酿成今日局面。
烛翊并不邀功,也不辩解,只听着缔忱惩戒从严,对她私阅禁书炼造禁剑的行为绝不姑息。
最后烛翊自毁佑剑,落得个元神被毁、血肉不剩,就连灵识都四散三界的收场。
一切已成定局。
胤沅转身刹那,看到了失魂落魄赶来的漾临。
他的口中喃喃着烛翊的名字,好像彼时剑断魂破的不是烛翊,而是他自己。
剑气破碎时伤到胤沅,胤沅随后昏倒数十年,待她再醒来当即去找缔忱。
缔忱宅邸外。
“你明知道烛翊这一切都是为了救世,为什么要这么待她?难道在秩序面前,不能存在丝毫情理吗……她与你同生千百年,难道不是你的亲人吗……?”胤沅目光直楞着质问,胃里偏如同翻江倒海般,搅得她脸色苍白。
缔忱仍旧静静的站着,这些年来他未曾改变,她试图在他脸上寻到丝毫难过或者歉疚。
她失败了。
眼前的仙人脸上只剩冷静,令人可怖的沉着:“天地秩序不容践踏,不容有误,亦不得徇私。”
胤沅轻“哦”了声:“原来如此。”
“天君。”这是胤沅第一次这般唤他,在她听来同样嘲讽,“胤沅终于懂得了,在您心中,秩序乃日升月落,乃无坚不摧,故是何洪水猛兽都不可染指损毁。”
“我也终于看清了自己,暑寒草本就轻贱,受凉施上仙垂怜才有此奇遇,而今,便放我离去罢。”她道。
或许,在她的心底仍存有这么一丝侥幸……他会拒绝她的请求。
但迎接她的是再一次错得离谱。
缔忱答应了她的离开,于是,胤沅留在地府,一待便是三百余年。
胤沅走了,她曾住过的小屋就空了。
一日缔忱路过,院落里都是她栽种的花草,他在外驻足多时,神使鬼差进入了这间小屋。
干净整洁的屋舍,窗台上摆着一颗暑寒果。
在他伸手触碰的刹那,果子凝结出低寒的冰霜、灼烧起滚烫的火焰。
果子的抵抗被缔忱轻易化解。
而后,听到了胤沅的心声。
他忽而忆起那少女的音容笑貌。
她在自己面前卑微怯懦的样子,小心翼翼的跟随自己,遇到危险时又临危不惧,不顾一切冲到自己面前……
她曾对自己很开心的笑。
刹那,缔忱腕上的缚魂链铃啷之音大作,已在为他敲响警铃。
缔忱忙不迭从屋舍退出,却将暑寒果留在了怀里。
是啊,他早已将自己的悔意、五感、连同神力记忆剥离出来,都封进了缚魂链中,如今又何必追忆。
后来,漾临下界寻魂,缔忱将缚魂链借与漾临。
而在多年后,缚魂链破裂,记忆五感又重回体内。
一切皆为因果。
故事及此便告下一个段落。
或许是因地府太过阴寒的缘故,听得我直搓手臂:“……好一个诡异的故事。”而后心底腹诽,漾临与那天君一比,简直完美棒呆了好嘛!
我开始为方才将漾临带入角色的行为,表示忏悔。
我挠挠头,向美貌鬼询问道:“真不知道那女子喜欢什么?喜欢无心人的爱答不理?”
闻言,胤沅就在我跟前笑:“以前,你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我又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