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桥好多年没在意楼道灯了。台阶的级数、高度，都了然于心，如同视力障碍者对黑暗无所畏惧。但他今天特别想看看破楼被点亮是什么样的。他立在楼道里，高举起手中蜡烛，借着微弱光亮查看头顶的灯泡。他不爱用电筒，一直都不爱。
要说这只灯泡真是长情，在上面一呆就是十八年。它的一生经历过发光发亮，直到回光返照再到最终断气，和人一样。它的生后事也和某些人一样，死了，就被忘了。
十八年的风尘，灰扑扑的，叶小桥再使劲也看不到熔断的灯丝。“线路正常的话，换个新的说不定就能亮？”他想试试。这只灯泡是父亲在世时最后安上的。家里木梯子还在，斜靠在阳台一侧墙上。叶小桥想试试。
它不是感应灯，也并非延时灯。而是由住户自家安上去，屋内开关控制。走自家线路，用自家的电。这就导致一种情况。不开吧，不方便。开着吧，大家沾光。关键是，破楼里的黑，是不分昼夜的黑。要真让楼道灯发挥作用就意味着开长明灯。但叶小桥还是想试试。
“对门安新灯泡了吗？”唐一梅问。
“没有。”
“那我们家灯泡对门家能打开吗？”
“不能。”
“你说他们家为啥不安呢？”
“没问过。”
“儿子，你要想安也行。这样，出门你告诉我，我等你下了楼就关灯。你到家前也给妈打个电话，我提前两分钟开灯……”
“不安了。”
叶小桥生怕唐一梅因为过分忧思再多出毛病来。就索性决定不安灯泡了。唐一梅心里踏实了许多。
这天是上午班。
“在干嘛呢？叶老师。”“会游泳的机器猫”发来问候。
“上班路上。”叶小桥一直没有修改备注，他喜欢提示音一响，武舟就眯着那双八岁时的眼睛冲着他笑。即使犯了错挨了打仍腻歪个不停。
“今天上午班儿啊？”
“嗯。”
“那下午空着了呗？”
“有事吗？”
“下午我去图书馆，你有兴趣吗？”
“放假了图书馆还开着？”
“图书馆有个副楼，暑期下午开放。怎么样，去看看？”
“那中午劳驾你来店里，我请你吃鸡排。”叶小桥始终记着那笔没有完成的单子。
叶小桥跨坐在电动车后座上。这次武舟没有抄近路，就着阳光大道一往无前。
武舟腿太长。膝盖朝前就得顶着挡板。只能往两边叉着。像中心广场上，围着喷泉一圈儿仰天吐水的金蛙。
“又是哪来的车？”
“邻居阿姨借我家储藏室充电，我就骑过来了。”武舟将他的“顽劣”属性充分展示，“放心，晚上充好明天还回去。”说着，轻扯了衣领，透透气。
叶小桥忍不住凑近武舟的后背，怕鼻尖碰到，还留了点距离，“你衣服上喷了花露水吗？”
“干嘛喷那玩意儿？要驱蚊直接喷腿上啊……”
“我闻着像……”刚说完叶小桥又觉得漏嘴了。他害怕泄露了他偷偷亲近武舟的举动。
“我身上吗？我想想啊，洗衣粉的味儿吧，你喜欢？”
“嗯，干净。”
“我回去看看是啥牌子，再告诉你。”武舟顾着说话，车速都慢了下来，“我提速啦，坐稳扶好！”他摸索着抓住叶小桥的手，牵引至自己腰腹上，“让你扶好，就别客气啦！”
午后，阳光越发酷烈起来。直面奔涌的热浪，电动车以四十码的最高速捍卫尊严。“我口袋里，学生证，你掏出来。”校门近在咫尺，叶小桥按武舟的指示将证件打开，捏住，以便在他保持全速行进的过程中出示给门卫。就这样，叶小桥跟着武金蛙体验了一把目不斜视、长驱直入的豪迈。
图书馆大楼，叶小桥从来没有进去过。他上班时的活动区域有限，工作内容限制了他向这所偌大校园探索的半径。叶小桥举头望向这座大楼的最高层，心中自语道：“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会名正言顺进来的。”
“想什么呢？”武舟从另一侧口袋里取出图书馆的出入卡，递给叶小桥，“给，你来刷卡！”
叶小桥捏着磁卡，正反看了看，思忖片刻，送回武舟手里。
图书馆副楼有五层。一层资料库，二层网咖，上面三层用来图书借阅。
电梯直接上到顶层。“叶老师，这一层有很多经济学著作，古早的，最新的，教授推荐的书都能在这里找到。”推门前，武舟望向叶小桥，发现“叶老师”的眼睛因为与他对视而分外流光溢彩。“在值班室跟你吃饭的那次，我就注意到你喜欢书。枕头边，桌子上，都是。里边还有几本投资方面的。如果你感兴趣，不妨试着读一些经济学优秀作品……我来帮你借。好不好？”
叶小桥在武舟引荐之下知道了范里安，曼昆，还进一步结识了尼克尔森和巴罗。这些遥远的名字，似乎在发出遥远的呼唤。挑动了他心底某处。而当他悄悄抬眼望向身边一拳之隔、还在对着书架斟酌并自言自语的武舟时，他感到一阵羞愧。叶小桥甚至预感到，今后的日子里，“叶老师”会在不停地隐瞒和掩饰中与这个同龄的大个子儿童相处。心有些疼。
“就选一本？”
“是啊，贪多吃不下，又何必呢？”
“行，听你的。”
武舟按程序借书完毕。叶小桥尾随着他出门。往电梯方向行走途中，武舟突然转身，不由分说拽住叶小桥的手：“这回听我的。”
叶小桥被拖拽着来到了天台上。此时暮色初降。在他们前方一幢高楼的尖顶处，灰蓝与灿金糅作一团。亟待一柄神妙的刷子去将这纠缠铺展开来。如此方能赏心悦目。武舟掌心里，叶小桥纤瘦的五指在不安分地试图逃窜。而每挣扎一下，就被武舟更用力地锁住。
“你放开……马上有人来了！”叶小桥沉着声音恐吓道。
“我不怕。让他们来好了。”武舟眼中射出两道坚毅的光，似乎在告诉叶小桥，他就这么霸道强硬，不惧世俗眼光。
“你是不是和别人来过？所以才习惯了，所以才处变不惊？”
“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武舟没料到叶小桥的思维角度如此清奇。但他品咂得出，这话里的深层意味。他按捺不住，将“叶老师”揽到胸前。“叶……”
武舟正欲低头向怀中的清秀男子献上他爱意的表达，叶小桥却将目光转移到别处。他指着一片楼群中最桀骜的那座，对因为戛然而止陷入迷惘的武舟说：“你看那座楼，最高大的，你在里面听过课吗？”
“哦，那个……”武舟努力让呼吸不那么急促，“我没有。不过听说，那楼来头不小……”他转了个方向，不看叶小桥，这样才能正常说话。
两个人肩并肩站在夏夜的商学院中心地带。在星月交辉的空阔天幕之下，武舟给叶小桥讲述了一个遥远阶层的故事。十多年前，当地名企业家出资捐楼，独生女儿陪同考察时，偶遇真命天子……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叶小桥对于这种公主与驸马的故事情节表示漠然。
“我本科就在这里念的，算是商学院的老人儿了。就算不打听，这么多年总有道听途说的机会吧？”武舟手扶栏杆，目视前方。
“听起来那么不真实……”
“你觉得怎样才真实？知道吗，故事主角就在我们身边。”武舟又望一眼万汇楼，“捐楼的老总，他女婿就是肖教授。”
叶小桥一惊：“哪个肖教授？”
“肖文彬啊。金融数学博士，我听过他讲座，挺有才华的。你要是见了他，肯定就知道老总女儿对他青眼有加是有道理的。非常儒雅帅气，真的……”
武舟的声音在渐渐淡出。叶小桥看见他不断开合的嘴唇，和眼里流露出的真挚景仰。他想打断武舟，他觉得肖文彬的名字不配出现在他与武舟相处的时光里。
“武舟，我想做你的……”
“什么？你想做什么？”武舟眼尾荡漾起惊讶和期待的笑意，他的睫毛将月色划动得像是湖心里的温柔漩涡。
“我想做你的师弟。”
“那……当然好啊！原来你那么拼命学习，就是为了这个啊！我支持你！”
“谢谢你带我来图书馆，谢……”
“谢什么啊？叶老师。”武舟握住叶小桥的双肩，深情望着他。心跳不断加速，呼吸不断急促，他终于忍不住，深深亲吻了下去。
叶小桥想让自己无动于衷，不作回应。然而这个大个子儿童太过勤勉，让他不禁陷溺了进去……他张开握紧的拳头，抚摸武舟宽阔的后背。
